《分界线》11-13


  11

  因为不甘心被这么利落地甩开,章昊后来偷偷地去过成韩彬的家,不止一次地从繁华的市中心开进偏僻的郊区。

  他总觉得内心有一股怪异的情绪正不断破土、生长,紧紧缠绕着,喘不上气,只有奥林匹克大道上疾驰而过的风能够令他冷静。

  第一次,没人给他开门,打道回府。

  第二次,碰见房东太太在门上贴转租海报。

  “个人直租,月租25万押金150万,含独立卫浴厨房,水电费另算。很好,很实惠。”老太太一边贴一边念叨,用荧光笔在海报上划重点。

  ……转租?

  章昊快步走上前,心中莫名着急,“请问,这里原来住的人是搬走了吗?”

  老太太还在用手掌磨平海报的边角,闻言眯起眼打量这位突然到访的年轻人。

  “谁呀?”

  “就是那个,二十多岁,个子跟我差不多的男生,皮肤很白。”章昊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唐突,不由自主压低声音,“他叫成韩……”

  “啊,你说的是韩彬那孩子。”老太太终于想起眼前的年轻人在哪里见过,笑眯眯地回答了他。之前有段时间的每天晚上,都能看见韩彬和他一起回家,“你是韩彬的朋友吧,他已经搬走很久了,你不知道……是闹不愉快了吗?哎呀,这样的话那孩子一个人要怎么办……”

  章昊心中一紧。

  老太太面上流露出惋惜,一副和成韩彬很熟悉的样子。在简单厘清来人和韩彬的关系后,她立刻放下手中的事,带章昊走进隔壁房间,招呼他坐下。

  “韩彬是热心肠的年轻人,每次做了好吃的都会送过来一份,‘姨母姨母’地叫我,总说一些感谢的话。那么善良的孩子,怎么会遇到这些事……”

  房东太太叹气说,韩彬那孩子。

  父亲突然去世、妈妈因受打击生病、妹妹刚上高中、自己出来打工还钱。

  每蹦出一个关键词,章昊都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直到浑身的血液凝固,握着瓷杯的手指也压抑着发抖。越听,眉毛拧得越紧。

  他突然想起浴室里的那通短信,一切都合理了。

  混迹于夜场,却意外清纯的成韩彬。      警惕心很重,还总是轻易答应自己的要求的成韩彬。

  ……

  和房东太太告别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房东太太说这一带的路灯不好,嘱咐他回去路上小心。章昊应和着挥手,心情复杂。他一步步走下阶梯,离这片老旧的街区越来越远。下坡的最后他回头看了眼,许多住户都已搬走,窗灯暗了大片,只有街边的路灯苟延残喘地频闪,引来两三只飞蛾。

  坐在初次见面的路边,影子被拉得很长。

  章昊以为是成韩彬先招惹的他,这个神智不清的漂亮笨蛋。

  不过,是笨蛋的魅力吗?

  他看了看远方的天边,想,黑夜对黑夜有足够的吸引力。在那刚从短暂睡眠中迷糊苏醒的、不算傍晚的傍晚,他觉得自己好像融入了成韩彬生活的边界。

  之后,那个傍晚被他常常倒带、回味、揣摩,像被摸烂的胶片相纸。到现在他仍然记得那天的味道、颜色,以及触感。

  勉强塞得下两个人的小房子,像素太低,周围的所有都模糊了,所以有关成韩彬的一切反而清晰起来。倾盆大雨,速食拉面,小白玩偶,印有滑稽图案的睡衣,拥抱的力度和体温,藏着潮湿森林的眼睛,抽走烟盒时手中突然的落空感和心脏下坠遗漏的一拍……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里发生。

  像一小片不用思考、没有顾虑的空地,明亮温暖。他们在上面散步、奔跑,留下秘密般私人的真心。

  章昊分不清楚这是依赖还是真正的爱。

  或许连梦里的相逢,也只是因为曾经的日子太过温暖和柔软,以至于在脑海留下了布满噪点的存影,在心里循环播放着。

  但事实并非如此。

  不是成韩彬闯入他的二十五岁,而是他不由分说地闯入了成韩彬的生活。他拿着成韩彬最需要的东西,对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勾勾手说,快来吧,快上钩吧。成韩彬只是如他所愿走近,他却认为理所应当。

  不应该这样。成韩彬没理由总是顺我的心意。

  他一定很累。我只顾着自己,太自私。我活该。

  现在,所有人回到原来的生活,成韩彬拿到报酬,渡过难关,我从成韩彬那里得到情绪价值,双赢。合作完成后一拍两散,多好,多干脆。他还从我这里少拿好多钱呢,仔细算的话是我欠他。      成韩彬不是笨蛋,成韩彬比我懂得多。我应该为成韩彬高兴的。

  心底泛滥的情绪正一点点收回,冲上脑的热气也散了,甚至感觉有些冷。

  面对生气、伤心、懊悔,章昊最会做的就是冷静,冷静地装作一切都没发生,等待时间从他身上掠过。七年,或者七十年,都没有差别,都会忘记的。

  所以,我也应该放下。

  这么想着,章昊给成韩彬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好聚好散。】

  没有收到回复。

  他收好手机站起身,缓了一会儿久坐的晕眩才向车的方向走去。     然后,日子平淡地重复。

  夏天结束了。

  *

  夜色降临,汉江像一条静静流淌的黑绸,倒映出高楼林立的江南与江北。近处繁忙的写字楼,一格格地亮着灯火。

  成韩彬刚洗完澡,染过之后的头发不那么容易吹干,有些发涩,他拿了条毛巾搭在肩上,防止垂落的水滴染花衣服。

  房间订的和之前不是同一间,所以布置稍有不同,但露台都一致朝南。靠在栏杆上眺望街景,手心攥着的是从楼下便利店买的烟。

  只是随手一拿,全然忘了打火机的事。

  他没站在这样高的地方俯瞰过,上一次是在章昊带他开房的房间,他们在窗边做爱。他当初觉得这是多厉害的地方,现在自己也站在这里。      他不熟练地拆开塑封抽出一根,学着记忆中的动作,深深吸了一口。

  不是什么好味道,即使没有被点燃,烟叶的气味还是很冲直撞地弥漫在口腔,和唾液充分融合,散发出苦涩和辛辣。身体本能咳嗽着,但成韩彬思来想去,还是揣进口袋里。      和某个人就是这样,当欲望被不清不楚地剖开,又得不到充分燃烧时,就会感觉自己被对方慢慢吃掉了。      黑夜飞掠向前,楼宇间的灯火像他胸腔里久寂复燃的心,被风吹得忽暗、忽明。

  最后,成韩彬看够了,对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拍了张照,又选中相册中较前的几张照片,合并着上传了一条快拍。

  *

  ——叮。

  这天,章昊在工作室加班。

  【好久没见到你,要不要去Club里坐坐?】      章昊瞥了眼手机,没理会沈泉锐大晚上发来的消息,继续看着节目组打包发来的文件。

  明天就是选秀开机的第一天,他需要简单了解参演选手,但节目组为了保证节目效果和真实性,所提供的资料上只有简单的基础信息,包括姓名、年龄、公司、练习时长、技能标签等,以及一些早期练习录像。他随手翻阅了大部分,只记住几个原本在ig上就有话题度的选手。

  ——叮。

  【来了很多新人,肯定有你喜欢的。】

  【……】   【节目马上要开拍了你想我被狗仔抓到然后社死吗。】

  沈泉锐输入了半分钟,最后回了他三个点赞的emoji。

  不过,确实和他们好久没见了。和成韩彬彻底分开之后,节目的日程越来越近。这是他首度以制作人的身份在节目上公开露面,工作室上下非常重视,他也顺势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到工作中。

  新人……吗?

  章昊盯着屏幕。你哪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

  自己不是没想过找人填补空窗期——Club里训练有素的mb,或者是社交圈的同类。虽然能做到心知肚明和进退有度,但总是不够漂亮、不够好。

  身材不对,他不喜欢过于结实的;身高不对,抬头接吻太麻烦;也不够笨,在他下意识推开的时候,对方也敏锐地意识到他的分心,连拥抱都没抱成,很快一拍两散。

  章昊坐在电脑前,摸了摸嘴唇。

  久违地想抽烟,可口袋里空空如也。于是他合上电脑,紧了紧衣服,走进楼下的711。

  依旧是没什么新意的歌单和昏昏欲睡的兼职生,章昊路过收银台时,对方才打起精神说“欢迎光临”。

  不过便利店就是这样,只要像信标一样立在黑暗中,慷慨地输送冷气、保持24小时不熄的灯光以及备好满满当当的货架,就能令人安心。

  店里人不多,章昊转悠了一圈,从玲琅满目的冰柜里拿了瓶咖啡牛奶就去结账。面前只有一位客人排队,已经戴了棒球帽,卫衣的帽子还严实地盖着,有些扎眼。他不禁瞄了几眼,心想可能是哪家的练习生,但首尔这个地方太多练习生,便也没放心上,自顾自看着收银员背后货架上花花绿绿的烟盒包装纠结。

  挑来挑去,最后出便利店时,手上还是那瓶胖乎乎的咖啡牛奶。他正打算插吸管,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      ——叮。

  【“성한빈”向您转账。】   【您通过Kaokao Pay收到₩2,000,000。收到的金额将充值到您的Kaokao Pay账户中。您可以在Kaokao Pay的记录中查看交易详情。】

  成韩彬看着自己的转账消息旁跳出一个小小的“已读”,收起手机。

  还以为这段时间的失联会被昊哥拉黑呢。      好聚好散?

  他伸手取下卫衣帽,朝酒店大厅的电梯走去。


  12

  如果再次见到昊哥,是当作不认识走过,还是假装翻篇,走上去和他打招呼呢?打招呼的话,眼神该看哪里、要用哪种表情、需不需要说些什么?

  成韩彬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景。

  章昊?昊?哥?哈哦?

  嗯……过得还好吗,好久不见。虽然是我先离开的,虽然你也说了好聚好散,但是好久不见。

  居然还留着我的联络方式。

  收到转账了吧?尽管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数字。

  还记得我吗,我是……

  呃。我是什么?

  成韩彬将音响关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训练刚刚结束,全身上下出了一层薄汗,他从置物架取出毛巾,摘下棒球帽,擦了擦额头和头发后重新戴上。身体微微摆动,镜子里倒映出因为练舞而泛起红晕的脸颊。

  我是……

  果然,还是要穿得更好看一点吧?

  视线突然收回,落在身上。

  成韩彬皱起眉头,扯了一把贴着皮肤的旧背心,结果这一扯让原本就软趴趴的布料彻底失去弹性,松松垮垮地垂下来,领口往下荡,露出一个尴尬的弧度。

  糟糕……他瞥了眼练习室的摄像机,手忙脚乱地披上外套,又用毛巾搓了好几下脸,但纠结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走近,将拉链往下拉。

  一个盘踞在锁骨中央的小文身。

  他用手指点了点,是日、星、月的样式,离得近还能看见弯月中心一点深红的疤痕。

  ——我以为你没收之后不会再给我了。

  挑眉看他时,运筹帷幄的样子。

  ——抱歉……

  手足无措地跪坐在床铺上,慌乱的样子。

  成韩彬对着镜子勾勒这个新添的图案,仪式性地追溯起某段夏日往事。记忆里弥漫着与花坛土腥味不同的清冷香气。

  柔软的被子、宽大的阳台、冰凉的指尖,以及被晚风吹起的玻璃纱帘。桩桩件件闪过脑海,仿佛雨夜中一束灯光里掠过的雨丝,或是昏暗环境中投影仪下的细小灰尘,轻盈地坠落。

  成就感。

  像绩点优良的好学生第一次做坏事,发现无人追责后的独自品尝刺激和兴奋。关上练习室大门时,一种鬼鬼祟祟的期待正逐渐爬上成韩彬的心头。

  *

  “这首歌很耳熟诶,好像之前有火过一阵子?”

  离开始录制还有几分钟,PD们在调试设备,参加录制的五位导师则坐在舞台正下方的长桌后,彼此就着金导师播放的一段视频闲聊。

  “拜托金导师,只有一阵子吗,您也太谦虚了。而且明明就是您的歌啊。春天的歌。”

  “金前辈发这首歌是一年前吧,这版cover数据最好呢,还上了Trend。前辈不是还点了赞吗?我记得发布者叫……叫什么来着?”另一位导师接过话,“啊,那个人隐藏了视频,再去看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

  “内,很奇怪吧,明明可以顺势做YouTuber,偏偏把自己藏起来,像幽灵一样。”

  幽灵啊。章昊也坐在讨论中心,此时顺着大家的目光看过去。

  视频很暗,很朦胧,是被下载传送过很多次,以至到了像素点都结成马赛克的程度,只能依稀辨认出地点是在某个没有人的练习室。视频中的主人公穿着连帽卫衣,露出半点棕色头发和一点点鼻梁轮廓。歌声听起来有点空旷,但很温暖。

  “啊,我知道。”金导师笑眯眯地暂停视频对大家说,“现在叫‘Neul’呢,因为前几天发布的照片被关注节目的人找到线索,才重新讨论起来。”

  Neul?

  一直安静聆听的章昊突然愣住。

  这个ID曾在某个夜晚集中点赞过自己的帖子,后来也陆陆续续地点赞。他顺着消息查看过,对方是个私密账户,主页空空如也。他虽好奇,最后也只能任由“Neul”淹没在粉丝列表中。

  “‘关注节目的人’?金前辈的意思是他今天也会在场吗。诶,好期待呢。”

  “老师们——”章昊还想问些什么,但片场外的PD向他们招手示意,“录音设备已经开启,我们倒数三个数开始拍摄了哦!请做好准备。”

  “3——2——1——cue!”

  意识到自己这个方向闪起了提示点,章昊抬起视线,向镜头看去。

  *

  做了造型,戴着黑框眼镜。

  脸上的痣被遮了几颗。

  涂唇釉了吧,嘴唇亮晶晶的。

  在电视里看脸蛋也这么小。

  ……

  真漂亮。

  虽然知道这并非真正的对视,但再次看到这张脸,心中依然紧张万分。站在等候室里,像重回那一夜路过的巨大广告屏前,不同的是印在广告上的人此刻就在对面。

  下一秒,镜头切换,出现了自己的名字——

  成、韩、彬。

  仿佛脚下踩到棉花,成韩彬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后颈升上来,汗毛竖立,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这是一种近乎晕眩的兴奋,难以克制的发热和额间突突的跳动都令心跳疯狂加速,他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轰鸣的回声。

  好想立马看到他的反应。

  身旁的同伴出声提醒,成韩彬才回过神来。他对同伴笑笑,最后检查了一遍别在腰间的麦克,确认无误后又抻了抻衬衣的下摆,熟悉而陌生的触感使颤抖的手稍稍平静。

  深吸一口气,然后,换上习惯性的微笑。

  推开等候室的门像从水下浮上水面,录制棚内主持人的介绍、场下的惊呼立刻涌入耳膜。经过一小段黑暗的通道,跨上台阶,迈步走向灯光聚集的蚕室中心,鞠躬,起身——

  “大家好,我是来自K组CJ娱乐的短期练习生,成韩彬。”

  *

  【韩彬哥,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社团里其他的孩子都没关系,私心还是想让韩彬哥报名。哥也想去的吧?休学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都记得。既然有了机会,有练习经验的韩彬哥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几个月前,学长金泰来向声乐社发送了一份节目海报。私人窗口中,泰来这样对他说。

  【我知道哥最近过得很辛苦。但是,这是新的开始啊。】

  成韩彬和金泰来上的是同一所艺术高中。和一直以来想成为歌手的泰来不同,成韩彬独自学了两年的tutting。加入声乐社也是出于泰来的邀请,在社团的组织下尝试翻唱过几首喜欢的歌曲。后来家庭发生变故,成韩彬四处打工、申请休学,连同期的朋友都成了“学长”。

  收到泰来消息时,成韩彬正从回家的公交下车。

  明明雨季已经过去,偏偏又下起绵绵细雨。

  没有带伞,又是晚高峰,雨声混着车鸣有些烦人。他匆匆两步躲进公交站亭,以免被雨点淋湿。街边溅起的水花映着车站巨大电子广告屏的灯光回落进水坑,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

  手机再次响起,他拿起来看。泰来推送了他所属社代表的联系方式。

  泰来这么热心,反而有点进退两难。一方面,果断拒绝的话对方会觉得被冷落,而令帮忙的人伤心是一件残忍的事;另一方面,答应意味着麻烦。欠下人情很简单,还回去却很难。

  成韩彬叹了口气,犹豫如何回复。

  这时,身后的电子屏冷不丁跳转。不是往日整形美容或者房地产的冷冰冰广告,而是一段由暗变明的宣传片。转换的光亮透过雨雾打在成韩彬身上,他下意识抬头。

  久违的对视,不过是单方面的。

  与手机里的海报相比,载体更大、更透亮。

  几秒钟而已,很快被其他商业广告顶替,但他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捅了一下。公交车再次起步,提示的信号灯映在他脸上。他没有在意,仍然驻足,指尖悬在输入框上。      不是心动,也不是冲动,而是被熟悉的东西突然撞上的感觉,就像雨停之后恰好踩到一块藏水的石板漫上来轻飘飘的阻力感,很奇妙。

  那个人,泰来没认出来吗。

  *

  “为什么跟上来?”

  章昊斜睨了一眼身后的成韩彬,并没有给他好脸色。

  “录制已经结束,偷偷来后台不怕赶不上回宿舍的包车吗?节目组应该跟你们提醒过不能假装‘偶遇’导师吧。” 

  “PDxi通知我补拍后采。”成韩彬站在章昊身后,按了上行按钮,“那章老师您呢,为什么不走VIP通道?”

  为了避免学员和导师接触,录制大楼给导师和嘉宾们安排了独立的出入口和电梯,专门分流安排。

  门很快打开,章昊看了一眼电梯内的监控,没有说什么,安静地和成韩彬各自站在一角。

  从聊天框的另一端,到荧幕介绍,再到贴在胸口的姓名簿,“성한빈”这三个字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失联的日子像从未存在过——成韩彬,或者说,“选手成韩彬xi”,又重新出现他面前。

  ……

  在其他人的惊呼声中,章昊的世界安静了很久。

  不是穿到松松垮垮的老头背心,也不是千篇一律的格子衬衫,是从来不舍得穿的、摘掉了价码的、我买的衣服。

  新染的棕发,淡妆也足够吸人眼球。

  演唱时微微抬起的眼睛,熟悉的、没有焦点的视线。      【데려줄게】   【带你入怀】      【너의 꿈속에 누가 찾아온다면 그건 나일거야 】   【若是有人来梦里找到你,那一定是我】      【내 우주의 섬광 새까만 어둠 속의 My Light】   【我宇宙之中的圣光 漆黑夜晚中的 My Light】      ……      成韩彬。穷光蛋成韩彬、混蛋成韩彬、骗子成韩彬。

  原来唱歌真的很好听,很有唱歌天赋。

  拿到满星很得意吧?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还有舞蹈生经验的成韩彬xi。

  讨厌。章昊咬了咬嘴唇。

  “不要想着讨厌我,虽然我自作主张地出现了。”

  成韩彬的声音轻飘飘响起,章昊一惊, 但对方并没有在看他,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不断跳动的数字,感应似的轻声说,“哥心里想的我都知道。”

  因为处在知道但不熟知的边缘,连做到完全分开都困难。他以为再次相见会不停揭开正在愈合的伤口,实际上,那些不见面的日子才滋生了溃烂的欲望。      上行的这几秒对成韩彬而言太快了。

  “所以,我也想让哥体验一次,看到对方时心脏怦怦直跳的感觉。”

  他透过电梯门的反射看向章昊的倒影,视线越过门的缝隙。

  爱上章昊是一种轻微自毁,但他无可奈何。

  “昊哥,我做到了吗?”


  13

  章昊还没说话,门就开了。

  他瞥了眼还有个没灭的楼层按键,迅速从电梯中撤离,企图甩开身后的麻烦。可麻烦在他出门后也立刻上前,跟紧了他的脚步。

  “为什么不回答我?被我说中了吗?”

  “……”

  “还是昊哥不敢承认?”

  “成、韩、彬xi。”章昊叹了口气,“我向你说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意料之外的道歉令成韩彬愣在原地,但章昊没有理会对方是否听清,仍然独自往前走。

  “酒后乱性,以及趁你困难的时候强迫你。你离开之后,我还以为我做的那些坏事可以被忘记,为此松了口气呢。也根本没有什么‘心脏怦怦直跳’这种 romantic的说法,只是你的突然出现,事情会败露的可能性让我很苦恼,仅此而已。”

  “酒后乱性?每一次都是?”

  “……这不是重点。”耐心告罄的章昊彻底冷下脸,“如果韩彬xi仍然觉得不解气,还是别和我讲道理了。骂我吧,多难听的话都行。”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短暂思考后提出了真心的建议,“你现在知道我是公众人物,也可以选择匿名曝光我,我不会追究的。”

  这句话说完后,身后很长时间没有动静。他们像拉满的弓,陷入短暂而紧绷的对峙中。      就在章昊以为他们之间的话题已经彻底结束时,成韩彬又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道:“像他们一样?”

  他拉着章昊躲了一下监控,看起来像是耳语,并没有什么特别。

  但章昊停下脚步,转身。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烦躁。奇怪的执拗和反叛涌上心头。

  成韩彬盯着眼前这张漂亮的不耐烦的脸,笑出声,“我是哥的pet吗?”

  “我听不懂,请成韩彬xi——”

  “其实一直以来,昊哥只是在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觉吧?享受我摇着尾巴围着你转,猜不透你的情绪和烦恼,但同时呢,你又享受这种‘猜不透’。”

  握着章昊的力度越来越紧。然后,刺耳的话不断钻进来,难以忽略。

  “如果在后面追着你,你反而会感觉到厌烦,因为你只享受你的占有欲。如果情感是百分百,你的70percent其实一直在自己身上,对吧?”

  章昊皱起眉,想回击般直视成韩彬步步紧逼的眼睛,但和他想象的不同,成韩彬垂下的眼底里没有愤怒,没有兴奋,也没有讨厌,而是湿润着,有点悲伤。

  “章昊,”他念得很轻,却一字一句都咬得很清晰,“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

  自从在成韩彬家里过夜后,章昊很少回自己的公寓,也不回同小区的父母家,总是找借口再去成韩彬那里借宿。

  “昊哥……我的床,对我们两个人来说会不会太小了?”

  但要是带了说这话的人去酒店开大床房,也是一样嘟囔着“房间太大了空调冷气太足了”的话没脸没皮地挤在身边。如果推开还会狡辩,“哥是第一个和我亲吻、拥抱的人。”“在哥的身边我才有安全感!”“哥不也一样吗?”

  哪怕是最后的一夜,那个带着隐隐冲动和些许不安的夏日夜晚。

  从半夜醒来,哭泣过后的成韩彬仍然安静地躺在身边,晶莹的睫毛在睡梦中抖动,蹭湿他的脸颊。只有一双手像在真正闹脾气,紧紧抓着枕头的边缘。

  他安慰性地将手背覆在成韩彬的眼皮上,为其降温,隔一段时间才拿下来。反复几次,手指却不自觉攀上成韩彬的脸,从眼睛到唇峰,抚摸、描摹,另一只手抚平枕边的褶皱,十指相扣着。

  盯着偶尔啜泣的睡颜,章昊想,幸好那句话没有说出口。

  然后,他用手肘撑起身,倾身向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亲吻。那是世界上最小的山丘,仿佛他的心也从起伏中穿过。

  *

  “哥,我有在想你。”

  手心的温度离开了,但被紧紧握住的感觉还在。

  章昊站在原地,久久地为这句话发愣。

  为什么他都把话说到这一步了,成韩彬还能没心没肺地抓住自己的手;为什么明明是自己承诺的好聚好散,最后又是自己越界了。

  他爱过他吗,他也不知道。

  章昊只知道在意成韩彬这件事让他感到害怕。

  那段厮磨在出租屋里的回忆十分短暂,匆匆掠过也不会对他的完美人生产生任何影响。所以,他权当自己不在乎了,会像熬过所有困难日子一样,平淡接受他们的最终结局——变成有过重叠经历的陌生人。

  可是每当他歇下来,那双滚烫的、湿润的眼睛又会再次在脑海里或者在梦里显现。看向他时,睫毛像蝴蝶扇动翅膀,引起的微小旋风在他心里盘旋,于是高高筑起的墙出现了裂缝,源源不断的感情从里面流淌出来,占据了理性的高地。

  比如此刻,某种无法命名的灼热感在他体内蔓延。

  吸气、呼气。绷紧、松懈、对视。

  认栽。

  他反手拽着成韩彬,走进最近的杂物间,关门,将人抵在门上,咬住对方浪漫主义作祟后喋喋不休的嘴唇。

  在成韩彬张牙舞爪地说出“你的70percent其实一直在你身上”后又示弱的那一瞬间,除了委屈、抗拒、被刺痛的恼羞成怒以外,他还感到一丝庆幸——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原来成韩彬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原来成韩彬在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以后,还愿意和我纠缠。

  这种庆幸压过了其它所有的情绪,仿佛他贪恋又摇摆的那一晚在今天给了他肯定的回应。吻降临得很快,口舌追逐,像要在窒息中把对方吃尽。

  回过神来的成韩彬红着脸,将还想继续的章昊轻轻推开。

  “咳、会不会太突然……”

  他还有重要的话没说完,此刻慌张地捏住章昊的脸颊,以防深入到更远的地带。抵抗中,大拇指搭在了饱满的下唇边缘,还能看见抵在舌头上的下犬齿。

  “……可是。”章昊开口,嘴唇蹭到指尖。成韩彬连忙松开冒犯的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下一秒手指又被轻盈地握住。      章昊顺着他的力道,抬眼看他,“我也想你。”      性化防御。

  一种在心理压力和情感困境的双重高压下,将“性”作为调剂痛苦、焦虑和恐惧的方式。“患者”通常下意识以调情、性吸引等“性化”人际关系或情感体验的手段,向暗示对象表达亲密和安全的需求,来获取关注、控制局面、自我保护,最终达到免受内在冲突伤害的短暂稳定。

  面前的人耳廓通红,转头,试图避开直勾勾的目光。

  盯着章昊微笑时鼓起的脸的话,成韩彬会不自觉入神。他曾在tiktok里刷到过一种叫小熊猫的动物,他没有亲眼见过,但记得那两撮颊边的白毛和此刻昊的脸颊很相像。 

  看见小狗时会想到昊,看到小熊猫时会想到昊,如果一直觉得这个人很可爱的话,我会完蛋的。

  “啵啵,也不可以吗?”

  章昊说着,用手指轻轻蹭掉成韩彬嘴上沾到的唇釉。

  *

  ……章昊这个人一定给他下药了。

  原本只想要个答案的成韩彬,此刻任由对方捧着自己的脸啄吻。

  就是初见时说的那种药,藏在第一次的亲吻里灌给他,潜伏着,蔓延在皮肤表面和器官深处,连带着胸口被火星烫伤的伤口也隐隐作痒,等待某一刻的爆发。

  “凑近了才发现,韩彬尼喷的是和我同款的香水。Diptyque。”章昊对着他耳朵吹气,相同的气息渐渐包裹他们,“无花果味很适合你,衣服也很合身。喜欢吗?”

  喜欢吗?当然了。

  他埋在章昊柔软的肩颈处,无声地点头。

  坐在花坛边被蚊子叮咬的傍晚,胳膊、脖子和胸口,伤口和伤口重叠,他一开始用指尖往下按十字,再后来挠、抓,一直到指甲里沁出血丝都无济于事。他无法阻止漫天的情绪向他进军。

  喜欢昊,以及和昊有关的一切。脸、身体,品味、口味,过去、现在。毋庸置疑的。

  所以,即使学聪明,即使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在昊亲他的耳朵、不安分的膝盖顶进他两腿之间,他想抗拒但罪魁祸首又抓着他的手往温热的皮肤上放,问他“可以做吗?”的时候——他还是投降着答应了。

  无数次告诉自己别没骨气,可无论多少次都会像第一次那样轻而易举地上当。

  怀抱一点点收紧,他亲章昊的耳朵、脸颊,一只手揉捏对方微微隆起的乳晕,另一只在适应体温后则向下游走,一路来到最隐秘的地方,探进一个指节。

  没有润滑,掌心下的人闷哼一声。

  成韩彬抽出来,像以前那样轻拍他的背,给周围按压放松后才再次进入。这一次他放慢速度,只是循着记忆的位置浅浅打转。

  渐渐地,他发觉章昊攀在他身上的力气小了下来,喘息声也变细了,两条腿却仍然夹着他不放。他只好扶正章昊向下塌陷的腰,然后以半坐的姿势支撑身上的重量。

  章昊得了空,也回应似的揉捏他鼓起的身下,哼唧道,“怎么办……到这一步想起来我们没有安全套。”

  “哥没带?”他问。

  “我为什么没事带那种东西?”章昊反问,用疑惑的眼神看他。

  “……哦。”他低头,继续埋头苦干。

  “嗯……嗯!等下,这样吧,你别动。我来……”

  虽然嘴上说着“我来”,但动作慢吞吞的。成韩彬看着他掀起衣服下摆,扭捏地交叠双腿,然后才对自己说,“你用这里吧。”

  “莫?”成韩彬.exe无响应。

  “……大腿。”果然要教给他的东西还有很多。章昊恨铁不成钢地解开成韩彬的腰带,将硬梆梆的性器解放出来,上下抚慰了两把,对准自己的两腿之间软肉的空隙,插进,同时借成韩彬的身体碾磨自己的前端。

  他扭了会儿腰,见成韩彬还没有回应,脸红着亲了一口,“速战速决啊。磨蹭了这么久,PD该找你了。”

  “……”

  看着章昊羞耻又完全动情的样子,成韩彬感到呼吸急促,眼眶发胀。脖子红了一片,整个人热得喘不上气,心脏也以一种要从身体脱离的频率跳动。

  药瘾发作了,他想。再这样下去一定会疯掉。

  腹部被顶撞着,溢出的液体蹭满了他的腹沟。成韩彬低头盯了一会儿,回过神,低头趁间隙将两人的衣服往上撩,露出彼此更鲜明的身体轮廓。

  包裹他的腿肉饱满、艰涩,以及常年不见光的白,稍一用力就能轻易地在脆弱皮肤上留下磨蹭的红痕。但和平躺插入时不一样,挺腰迎合他时,会因为用力而显现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好色。

  这让他想起第一次做爱时骨节分明的手。

  作为插入方,成韩彬有时会忘记两性特征。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和他做爱的一直是此前从来没有想过的同性。但尽管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明了,他也舍不得放开眼前的身体。

  柔软、滚烫,令他日思夜想的。

  或许第一次就定了性。他抱紧章昊,一边凭本能冲撞,一边又试探性地撑开薄薄的穴口,拓开出第二根手指的位置,增加,继续深进。章昊哼了一会儿,呻吟声越来越难以隐忍。成韩彬听出来他开始享受,于是在触碰到凸起的一点后,手腕处也配合着对方顶他腹部的节奏施加力度,对准敏感点揉按。

  章昊承受不住,去抓他的手。

  “昊,我可能比想象中……”还爱你。

  他亲了亲章昊的耳朵。

  而对方徒劳地搂住靠近的脑袋,明明什么也没听清,却还是无力又顺从地点头。仿佛是寻求安全感,不住地埋进他敞开的胸口,轻轻颤抖着。

  过了一阵,章昊才从亲吻和安抚中冷静下来。

  “韩彬尼怎么还没好?”他嗓子有点哑,依旧神气地摆摆头,示意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他伸手进成韩彬的口袋,但没摸到意想中的纸巾,而是一个沉甸甸冰凉凉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顺势拿出来。

  一块手表。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呃,节目组规定不能带露出品牌的包装,所以单拎出来看很简陋。本来想再找机会送给你的,结果一下子就扑了上来……”成韩彬慌慌张张地解释着,停了两秒,下定决心看着章昊说,“给哥补上的生日礼物,还能作数吧?”

  接着他又移开目光,从另一个口袋掏出纸巾,擦干净两人连接处的黏腻。

  “……先出来再说,你感觉快了吗?”章昊脸红地又夹紧了腿。

  “哥先回答我。”

  “作数作数。行了吧?”

  “那哥还能跟我在一起吗?这回不要哥的钱。”

  “真心话?”

  “嗯——如果哥不说什么‘公众人物’的话题。我都忘了,之前留在我手机里的照片,我还没删掉。”

  “……韩彬尼这是在威胁我啊?”

  “嗯。”

  “又这样看着我。韩彬尼知道每次和我做的时候眼神都很吓人吗。”

  成韩彬愣住,眨眨眼:“有吗?”

  “那你也回答我。你刚刚跟我说了什么?就是没说完那句,比想象中还什么?”

  “没什么。”成韩彬低下头。

  “没什么?当我是好骗的吗,其实根本没有PD通知你后采这件事,对不对?”

  “……”

  “成韩彬!”

  “……嗯。”

  *

  疯了吧我这是。

  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全副武装地从公司大门走出的章昊想。在公司,对练习生做了那样的事。虽然成韩彬说的“后采”是骗人的把戏,也更改不了他是一个做爱结束还要跟着节目组的车回宿舍的练习生的事实。

  职业操守呢章昊。三观跟着成韩彬跑。

  傍晚的风一吹,完全回到现实世界的章昊感觉热气正像海水一样从身体里退潮,甚至还有些冷。他拍拍脸颊,企图让剩下的冲动全部被风带走。

  可是……

  竟然这么快就和好了,总有轻飘飘的不真实感。不过是成韩彬先变的念头,自己不算毁约。或许吧。

  还有一点。成韩彬说的“像他们一样”是什么意思?

  他记得相处时成韩彬看向他的眼神,优越的长睫毛和存在感很强的视线,虽然偶尔会因为这种裸露的凝视感到慌张。但章昊觉得,从成韩彬的表现来看,这个笨蛋先前并不认识他。

  不会吧……

  有个猜想在他心中泛起涟漪。

  他停下脚步,打开手机,从粉丝列表中找到那个叫Neul的用户。

  果然……权限开放了。他点进主页,泛着彩圈的头像立刻跳出两天前的动态。

  一张粉色天空的晚霞。

  一张路灯下遛狗的照片,两条牵引绳呈“V”字展开,尽头的两端,一团奥利奥配色,一团纯白色。

  一张半截棕发,头顶是黑漆漆的夜空,依稀可见几颗星星。

  一张胸口的文身,图案周围泛着刚纹后的肉粉色,像伤口一样肿起来。

  一张波浪形眉毛的小白狗玩偶,和几枚零散的游戏币。

  章昊站在走道上,身边行人匆匆走过。路灯下,一个人分开的影子,又像两个人影子的重叠。手腕处沉甸甸的,是成韩彬给他戴上的手表,时针正滴答滴答地向前走。

  他滑上去看文案。

  【是我的错觉吗?秋天好像来了 :)】


  * 填空题:饼饼唱的歌词出自歌曲______(1’)   * 简答题:“金导师”和“春天的歌”在现实生活中对应的是?(2’)

  * 手表参考的是施华洛世奇的Octea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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