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尽头》01-04

　　 　　01 　　 　　——原来哥给予的爱是出于恨我吗，那亲吻我、喊着我名字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是想看我彻底沦陷，又因为你的离开而伤心，是吗? 　　 　　——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那哥真的很聪明。 　　 　　…… 　　 　　又梦到那一天了。 　　 　　章昊在温柔重复的播报声中睁开双眼，刚从睡眠中苏醒的脑袋昏昏沉沉，片刻的记忆像是从很远的时空中走来，又随逐渐回笼的意识飘远了。 　　 　　此时舷窗外的地平线清晰到近乎锋利，飞机着陆时接触地面的强震动和周围乘客窸窸窣窣的交谈都在告诉章昊他已顺利抵达机场。他连忙从背包中拿出手机，插卡、重启，然后在机舱彻底平稳后起身挤入出舱的人群。 　　 　　距离上一次来这里有多久？他边扯着步子边想，风里隐约有潮湿的味道。一，二……他在心里默念，竟然都快五年了。 　　 　　国内的今年以反复的雨季结尾，没想到韩国也被阴雨天传染，不见放晴的迹象。抵达地上出口时他看见雨点落在地上，于是取出早有准备的伞，百无聊赖地等待。 　　 　　如果不是奉命来探阿妈的病，他恐怕不会再踏进首尔一步。 　　 　　阿妈是父亲再婚的韩国妻子，在父亲编织的谎言中生下了与他相差不到一岁的弟弟——成韩彬。作为第一任妻子的孩子，章昊无数次在他人的口舌之下了解到父亲出轨重婚且诞下私生子、抛妻弃儿远赴它国又再次消失的事实。 　　 　　虽然他和成韩彬都是没爹的孩子，但他总觉得成韩彬比他更幸运一点儿。 　　 　　没有人知道父亲从成韩彬家走出后又去了哪里，可能死了，也或许下一秒会像梦魇般出现。 　　 　　而妈妈们在得知真相后选择了与对方和解，即使相隔一整片海，落在彼此身上的苦难也足够让她们惺惺相惜。二十年来她们时刻保持联络，章昊还在妈妈们的安排下和成韩彬一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那是一段隐秘在阳光下、美好又刺痛的时光。 　　 　　* 　　 　　他打开 kkt，点进“엄마（阿妈）”的会话窗，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三个小时前：【阿妈会在第一时间抵达的 请放心吧！昊呢是在阿妈家吃掉晚饭 然后再回已经预订好的酒店 对吧？哎呀 其实是昊的话 完全可以一直住在阿妈家呢！】 　　 　　他回复：【对的阿妈，不过既然已经买了酒店就不要浪费了吧ㅋㅋㅋ。我已经到了哦，阿妈的车停在哪儿呢？】 　　 　　-叮咚。 　　 　　【哎呀呀 忙了一下午忘记和昊提前说明情况了 抱歉呀昊 今天店里客人有点多呢 阿妈不能及时来接你了 ...ㅠㅠ】 　　 　　【不过韩彬尼已经代阿妈出发了哦^ ^】 　　 　　章昊的手机差点没拿稳。 　　 　　他还没做好和已经分手的弟弟见面的准备。 　　 　　要不现在打车回去，或者乘地铁？最近的换乘通道在……左顾右盼中好像瞥见到了熟悉的身影，章昊连忙压下伞，低头将视线汇聚自己的脚尖。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这当然是徒劳，章昊忘了自己撑的是透明伞。 　　 　　成韩彬找到人时就看见他哥整个人缩在伞下，像只小乌龟，他心觉好笑，在对方躲闪的目光中走近。 　　 　　“哥在看哪儿呢？是等很久了吗，真的很抱歉，今天天气有点冷，为了买这个有点迟到了。” 　　 　　他说着便往对方怀里塞了一杯热可可，然后顺手接过行李箱。 　　 　　伞不大，一路赶过来的成韩彬此时肩头已被淋湿。感受到哥哥的伞往自己一处偏移，他怀有私心地牵住了对方握着伞柄的手，把人往自己身旁带了带。哥的手依旧很冷，他只敢虚虚地握着，硌在手心里的是一枚银色素戒。 　　 　　* 　　 　　车内预备的暖气很足，热可可也依旧温暖。章昊目不转睛地向外看去，因为温度差而布满水汽的车窗不用呵气也能写字，但他此刻不想做这样的事情，只是静静地看着被雨水冲刷到模糊的街景。成韩彬则专心地注意路况，时不时调整雨刷的频率。 　　 　　自上车后谁也没有和谁说话，任由当下流行的冬日抒情曲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长久的沉默后是长途奔波的疲惫，温暖的困意逐渐漫上来将他包裹。平稳前进的车，舒缓的音乐，喜爱的热饮，他承认现在的气氛实在是太令人心安，于是蜷起手指，顺理成章地宽容自己在成韩彬身旁睡去。 　　 　　——哥，我每天都很想你，但害怕表现出来会被你讨厌，像以前你说的恨我那样。 　　 　　——哥，对不起，请原谅我。 　　 　　…… 　　 　　再睁眼的时候雨和车都已经停了，只有供应暖气的引擎还在工作，发出低闷的轰鸣。 　　 　　是睡了很久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说些什么，下一秒成韩彬凑近的脑袋又让他彻底清醒，他想到刚才脑内闪回的片段，应激似的从座椅上弹起来。 　　 　　“怎么了哥？”成韩彬疑惑地歪头。 　　 　　两人的距离不过十公分，深知成韩彬性格的章昊已在脑内拉起红线警报。他拽着安全带质问：“成韩彬你你你现在的胆子太让哥哥刮目相看了，摆出这个架势、这个距离是想做什么？” 　　 　　他情绪激动，夹杂着汉语单词的韩文已经语序错乱。 　　 　　成韩彬见他这番样子，一下子就明了章昊此刻误会了什么，连忙退后：“阿尼，不是……” 　　 　　他只是想帮哥哥解开安全带，而这只是习惯性动作而已——习惯真不是个好东西。 　　 　　“哥哥有男友了你知道的吧？你现在难道想做第三者吗？” 　　 　　章昊故意咬重了“第三者”的发音。车灯下，手指上素戒的反光刺痛了成韩彬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过了很久才从声带里挤出声音，“是我过线了，抱歉。” 　　 　　他收回手，泄气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哥哥已经打开车门下车，面对哥哥的离开他只能默默注视，怔怔地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视线里。 　　 　　不过哥刚才想到什么了，是吓到他了吗？“这个距离”……啊，是kiss的距离……以前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亲吻的……意识到哥哥联想到什么的他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好像又把事情弄糟了，但情绪又复杂起来。 　　 　　要不还是在车里坐一会儿，等哥消气了再去道歉吧？思考的成韩彬喜欢给自己找点事做，可眼下又无事可做。他靠在椅背上，不自觉地咬起嘴唇，同时在心里默默打起腹稿。 　　 　　哥哥米阿内，既然已经分手了我是不会关注哥哥的私生活的……那之前因为点赞哥和新男友官宣的朋友圈而被拉黑的事情又该怎么解决？但也真是的，哥居然还把我的微信删除了，我的联系人可只有哥哥一个人啊。 　　 　　刚才只是想帮哥哥把安全带解开而已，难道哥以前不是我帮忙的吗……不对，跟哥哥聊以前是不是也不太好？啊真的好苦恼啊。 　　 　　叩叩。 　　 　　思绪正混乱，车窗却被敲了两下。成韩彬转头去看，是半路返回的章昊，正拿着伞冷冷地看他。成韩彬赶紧把车窗降下来，雨后的冷空气丝丝缕缕地吹进车里，他听见他哥对他说：“下来。” 　　 　　“我没你家钥匙怎么开门，还有，我手机落你车上了。”

　　02 　　 　　和外头的阴冷潮湿不同，屋内明亮又温暖。地毯是新铺的，客厅内播放的是最新的综艺节目，两只小狗正趴在电视机前打盹儿。 　　 　　门锁转动，狗狗们“哒哒哒”地奔向玄关，阿妈此时正往桌上摆放洗净的碗筷，见状迅速地在围裙上擦擦手，对进门的哥弟俩笑着说：“这么冷的天孩子们都辛苦了，快进来跟妈妈一起吃饭吧。昊呀，拖鞋在鞋柜第二层哦。” 　　 　　“内，阿妈也辛苦啦，我会马上来的。” 　　 　　成韩彬从鞋柜抽出两双拖鞋，将印有蜡笔小新图案的一双递过去，只见小狗们不停蹭着章昊的裤腿打转，被团团围住的人连换鞋都有些困难。 　　 　　“看样子关心和大麦也很想哥哥呢。” 　　 　　“哥哥也想你们哦。” 　　 　　章昊的动作停下来，给了关心和大麦一狗一个啵啵。 　　 　　晚餐丰盛到颇有些要和章昊补办年夜饭的气势，为了搭配中餐的口味，阿妈还特地向另一位妈妈请求了远程指导，连刚到家的韩彬和在书房里写作业的雅凛也被叫去厨房看烤箱或者洗菜叶。等章昊将洗净的碗筷摆上桌，海带排骨汤、大酱汤、蒸鸭肉（阿妈说是熏鸭肉）和几道绿色蔬菜已经整整齐齐围了一圈。阿妈心情很好，盛了满满当当的酒和孩子们干了一杯又一杯。 　　 　　“阿妈不是生病了吗，我们还是少喝一点吧。”虽然不清楚具体病症，猜测是长期独自经营咖啡厅而落下的劳累，章昊还是拦住了阿妈继续添酒的动作。 　　 　　雅凛从像被狗舔过一样干净的饭碗里抬起头：“什么生……” 　　 　　“啊这个排骨汤真的很好喝！雅凛你再吃点。”成韩彬突然出声，往妹妹的空碗里夹了一块排骨。 　　 　　“真的吗？”阿妈“啪”地放下酒杯，“真的好喝吗，那昊呀你多喝这个吧！” 　　 　　“阿尼阿尼，阿妈我已经吃了很多了。是真的。” 　　 　　“胡说，二十多岁正是要多吃饭长身体的年纪。韩彬呐，把你哥哥的碗给我递过来。” 　　 　　“内。” 　　 　　“阿妈……” 　　 　　“妈妈我也要！怎么只给哥哥们享用的机会，明明我才是整张饭桌上年龄最小的啊！” 　　 　　“好啦好啦，把碗都给阿妈吧！” 　　 　　* 　　 　　饭局结束后大家拍拍肚子互相推脱洗碗的任务，最后由输掉猜拳的阿妈起身。 　　 　　“啊，阿妈又要做饭又要洗碗，好辛苦——” 　　 　　“阿拉搜，妈妈我来做你的黑骑士。”先两位哥哥们站起来的是雅凛，在背后向哥哥们摆了摆手。 　　 　　别过来。她做口型说。 　　 　　“是吗？需要妈妈给多少零花钱。” 　　 　　“妈妈也太让人寒心了，女儿的善举难道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吗？请多加两万韩元吧太谢谢妈妈了。” 　　 　　“啊真是的……”阿妈轻轻拍了一下雅凛，又转头嘱咐剩下的孩子，“哥哥们也请记得给关心和大麦添口粮哦！” 　　 　　厨房的水声响起，渐渐淹没掉母女俩模糊的对话，电视里主持人咯咯咯的笑声透过屏幕传出来，章昊卧在沙发上，视线却看向蹲在一旁、看狗狗们吃东西的成韩彬。 　　 　　稍长的黑色短发温顺地垂下来，在柔软顶光下泛起光泽，他盯着这个后脑勺看了很久，久到成韩彬从侧边的抽屉拿出宠物零食、撕开包装袋，他才收回目光。 　　 　　“哥，现在送你去酒店吗？这个点的话，打车会有些困难。” 　　 　　进食后的关心趴在一旁休息，大麦还在舔吃零食，本该全心照顾狗狗的成韩彬这时问起了章昊。他的余光有些偏移，大麦带有刺毛的舌头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痒痒的。 　　 　　“不打算留我下来吗？” 　　 　　章昊看见成韩彬飞速地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看向自己。 　　 　　“那……”那哥哥就留下来吧。 　　 　　“开玩笑的，走吧。车钥匙在哪儿呢？” 　　 　　他飞快地回答、起身、拿外套。好像这个“玩笑”奏效似的，综艺里主持人又咯咯咯地笑起来，而站在电视外的人却因意识到自己的过线而显得惴惴不安。章昊偷瞄一眼成韩彬，见对方没有任何表态才心安地吁了口气。 　　 　　* 　　 　　镜子里是经常被人说和成韩彬相似的脸，明明他们只共流一半相同的血。他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取下隐形眼镜，一片雾蒙蒙中，模糊的世界仿佛变得不真切了，走路都小心翼翼起来。 　　 　　直到独自躺在酒店的大床上，他才真正有一种从飞机上走下来、踩到实心地板的踏实感。一定是因为酒足饭饱过后身体进入放松状态，柔软的地毯、舒适的灯光，不仅大脑变得钝，本应该紧绷的神经也松懈，所以说了不该说的话。 　　 　　一周后就要走的人怎么能说“留下来”呢？ 　　 　　他将戒指摘下来放在床边的矮桌上，宽大了一圈的戒指有时要用力地握着才不会被甩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特意把和前任的情侣戒指带来，还冲无辜的弟弟发脾气。 　　 　　和上一任分手是在两个月之前，对方提的，章昊只记得当时对方像他甩了成韩彬一样甩了他，另一枚戒指或许已经被扔进下水道了，而自己的这枚……只是作为胆小鬼的他给自己撑腰的勇气。 　　 　　害怕重蹈覆辙，害怕再次沦陷，所以选择缩进壳里，长出防御的尖刺。 　　 　　可是刚才的一切都太温暖了，温暖到令他想起几年前的那段时光，同样的地点和成韩彬共处的时光。 　　 　　【妈妈，阿妈看起来一切都好，我在这里相处得也很好，你不用太担心。】 　　【「图片消息」】 　　【这是阿妈给我们做的哦，阿妈非说是你教她的熏鸭肉。妈妈吃过饭了吗？】 　　 　　【我这里还早着呢 哈哈哈这怎么做成蒸菜啦】 　　【雅凛还好吧？好久没见到雅凛了 你阿妈说她不让人省心呢】 　　【韩彬呢？】 　　 　　韩彬呢？ 　　 　　他停下回复的动作，聊天框内输入字符后的光标和他的心同频跃动。 　　 　　看起来瘦了一点，换了一个很乖的发型。 　　 　　舞室给他放太多假了，明明是工作日却还能出来接机。不过迟到了。 　　 　　开车放慢曲，不说话还一直捣鼓雨刷，让我想睡觉。 　　 　　还是很喜欢看综艺，更喜欢在放电视的时候干别的事。 　　 　　韩彬的嘴唇破掉了。这么笨的脑子，一个人坐在车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 　　 　　一点一点的记忆将成韩彬具体的模样描摹出来。他害怕地将手机扔远，拉上被子盖过头，试图让自己入睡。 　　 　　* 　　 　　成韩彬回家时雅凛和阿妈早已回房睡觉，贴心地为他留了一盏玄关灯。他小心翼翼地锁好门，尽量保持安静地从冰箱里拿了瓶水，默默关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的客房门，确认一切都无误后也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过从晚饭前进家门的那段时间开始，在他将手机递给哥哥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哥的手机锁屏怎么还是我拍的那张照片？

　　03 　　 　　有人说，吃饭可以让人变亲近。 　　 　　成韩彬看着眼前大口吃饭的章昊，突然想到这句话。 　　 　　虽然早知道有个哥哥，但亲眼见到的还是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在妈妈的描述里，这位从海的另一端来的哥哥性格应该更沉默含蓄，可才转校的第一天章昊就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反观已经高二的自己却连一个饭搭子都没有。 　　 　　他想起上午哥走进教室后女孩们的议论声，以及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落落大方的样子。和煦的春风吹起校服的一角，十九岁的身姿纤细挺拔，暖阳照拂下的脸蛋更显白皙，即使讲着一口生疏的韩语，在此刻也称得上是“鲜活性格的点缀”，成韩彬抬头看他，连眨眼都忘记。 　　 　　耀眼的哥哥啊…… 　　 　　视线相撞时成韩彬飞快收回目光，低头去看翻开的课本，不自觉地咬起嘴唇。 　　 　　作为不完全同根出生、存有私生子嫌疑的弟弟，自己的存在会让他感到烦恼吧？抱着这样想法的成韩彬害怕章昊心存芥蒂，没有跟朋友们提前坦白彼此的身份。介意的话就当同学吧，一起上下学，一起居住、生活，早上需要叫对方起床的同学。 　　 　　下一秒章昊却朝他走来，拉开他身旁的椅子直接坐下。 　　 　　“是韩彬的哥哥，所以要和韩彬坐在一起。”哥刚才好像是这么说的，他并不确定这是记忆的拼接还是凭空的想象，总之当时的成韩彬只是在章昊就坐后默默挺直身板，将课本移过了两张桌子的中间线。 　　 　　多年以后他忘了课堂内容，忘了是哪本教材，只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模糊的青绿色和黏腻的手心，记得是个春天——他记得春天很衬哥哥。 　　 　　“你不吃饭就算了，还会走神吗？”思绪回笼的成韩彬眼睁睁看着章昊从自己的餐盒里又夹走了一块年糕，“真是的，阿妈做这些菜可不是让它们冷掉的。” 　　 　　平心而论哥哥长得真漂亮，即使是狼吞虎咽的样子也依旧帅气。凭哥哥的人气应该和新同学们一起去食堂或者超市，而不是看他可怜而留下来和他一起吃便当。成韩彬用筷子扒拉了两下饭，看着平常爱吃的饭团也没有送进肚子里的想法，食欲好像被歉意取代了。 　　 　　“吃这么慢，你们这里不需要午自习检查吗？” 　　 　　“什么是午自习检查？章，阿尼，哥哥你吃得慢一点吧……没有人和你抢的。” 　　 　　“我吃得没有很快吧，”章昊抬头问，“你还吃吗？” 　　 　　于是成韩彬把餐盒里剩下的年糕和紫菜包饭都夹了过去。 　　 　　第二天早课结束，章昊用笔点了点成韩彬的手臂。 　　 　　“你以前都一个人吃饭吗？” 　　 　　“偶尔一起吃饭的奎彬和维辰今年去娱乐公司做练习生了，只有考试周才会回来；乾煜的话，一直和学生会的同学们去吃饭呢；太来……啊，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吧！”成韩彬边打开便当边回答，今天的菜品是炒饭、鸡胸肉拌西兰花、烤鸡翅，搭配酸萝卜丝和酱白菜作解腻用。 　　 　　其实章昊连成韩彬说了几个人都数不清，却还是侧头很认真地听着。 　　 　　“所以，”他等成韩彬说完才慢吞吞地问，“我能和你一起吃饭吗？” 　　 　　窗外树影晃动，章昊的询问和树叶拍打的沙沙声一同传进成韩彬的耳朵里。 　　 　　他愣了下，正给对方夹烤翅的动作停在空中，一时间只知道怔怔地看向眼前对他笑的人。成韩彬永远记得这一刻，微风扬起哥哥额间的碎发，那双眼睛清澈真挚。 　　 　　他第一次觉得耀眼的哥哥原来距离自己好近好近。 　　 　　这是他十八岁的春天，从哥哥的到来开始，成韩彬再也不是一个人吃饭了。 　　 　　* 　　 　　“哥，晚上我要上补习班，你能在那之前帮我看下订正作业吗？” 　　 　　雅凛敲了敲门，得到许可后她猫着身子走进来，将门轻轻带上。成韩彬见状就明白他又要扮演“家长签字”中的那位“家长”，于是认命地接过笔和习题册，在雅凛絮絮叨叨的吐槽声中检查她的错题。 　　 　　“哥，你说地理怎么这么难啊，老师只布置了十道题，我光错就错了八个，这该死的小行星碰撞地球一样的正确率啊……哥哥当时也学得这么痛苦吗？” 　　 　　成韩彬停下笔回想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回答：“阿尼，才没有呢。” 　　 　　* 　　 　　地理好难，高中时代的成韩彬一点都学不懂。 　　 　　降水和气候他还能凭常识应付，可一遇到晨昏线、太阳高度角或者是计算日出日落时间这类像是数学题一样的的知识点，他就只好对着题目发呆抠手咬嘴唇。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是几何图形吗？他看看试卷上绘制的地球平面图，又看向窗外逐渐变暗的天空，怎么都和“自转”“公转”“时区”这类知识点联系不到一起去。 　　 　　“呀，成韩彬，我说你的嘴唇就是越咬越薄的。”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章昊站在他身后说，“阿妈说该吃晚饭了。” 　　 　　“哥说什么呢……” 　　 　　被抓包的成韩彬有些不自在，他虽然知道哥的本意是打趣，但因为用词生疏而有所偏差的语意在他听起来既模糊又暧昧。什么“越咬越薄”，难道我的嘴巴是别人可以咬的吗，还是哥平常就这样和别人交流？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转而继续思考眼前的题目。 　　 　　另一边，身为降级转校的学生，章昊在之前就修过了课程，因此早就完成了对他来说不算难事的作业，他刚刚将对方思考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下一秒便搬了把椅子坐在成韩彬旁边。 　　 　　哥哥衣服上的味道和自己的是一样的，成韩彬心里突然浮上来这样的想法。 　　 　　见对方迟迟没有写下答案，章昊开口说道：“时区是因为地球的自转。韩彬呐，地球绕着一根看不见的轴在旋转呢，你知道吧？” 　　 　　被提问的人只觉得手心一空，原本握在手里的笔被哥哥抽走了。 　　 　　他小声地说了一句“知道”，任由对方指着题干继续讲：“因为地球的自转，导致每个地方接触到太阳的时间是不同的。现在首尔是五点，我们该吃晚饭的时间，但美国人可能还没起床，对吧？所以呢，即使此时此刻我们都身处在同一时刻，为了配合太阳的作息，让人们能够在太阳落下的时候吃上晚饭、太阳升起的时候起床，人们就划分了不同的时区，每个时区内都有当地时间，所以时差也随之产生了。” 　　 　　“你看，中国在东八区，”章昊点了点平面图上代表北京的小黑点，又点了点代表首尔的小黑点，“而韩国在东九区。” 　　 　　这样算的话，我和哥哥原来差了一小时。 　　 　　成韩彬点点头，一副认真听讲的好学生模样。 　　 　　“内。既然你都听懂了，快去吃饭吧，阿妈和雅凛都在等你呢。” 　　 　　“哥不一起去吗？” 　　 　　“不要，还早呢，就像刚才说的，按照中国时间过日子的话我还不到吃饭时间呢，而且我想再看看琴谱。” 　　 　　章昊入学的第二天就加入了学校的流行乐社团，并且两周后就有一个小型演出，作为全社团唯一一位小提琴手的他打算抓紧一切时间来练习。 　　 　　“嗯？哥来了韩国也过中国时间吗？”成韩彬没听懂“按照中国时间”的揶揄，心里只想着“刚才哥哥给他讲题的样子真是帅呆了”，原本不理解的概念在哥哥的解释下全都豁然开朗。是不是不会的问题都可以来问哥哥呢？抱着这样的想法，地理题好像一点都不难了。 　　 　　“你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章昊不知道为什么成韩彬连基础题都搞不懂还能笑得这么开心，“我只是不饿。” 　　 　　* 　　 　　“晕。哥你在想什么呢，怎么签了这么久。难道是把三个字的名字当三十个字来签了吗？” 　　 　　成韩彬戳了戳雅凛的脑袋：“怎么跟哥哥说话呢。” 　　 　　被戳脑袋的人一把夺回签过字的习题册，啧啧道：“真羡慕我哥，有昊哥这样擅长学习的人指导他，不像我有个笨哥哥，只能找补习班来救我了。” 　　 　　“呀，成雅凛！”回应他的只有被“嘭”地关上的房门。 　　 　　他坐回书桌前，窗外天还没暗。都怪成雅凛一直念叨，连他都开始想昊哥了。哥哥……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从昨天晚上送他回酒店之后就再没见到过哥了。 　　 　　要不发个短信？他拿出手机，盯着“全世界最帅的男人”的备注发呆。 　　 　　不行，哥说了不让我打扰他。他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他还没分手吗？那锁屏又怎么解释呢？ 　　 　　……不行。 　　 　　距离哥回到跟他相差一小时的日子只有六天了。 　　 　　…… 　　 　　【哥，一起出来吃顿饭吗？】

　　04 　　 　　“真是的，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吃顿饭’指的是同学聚会？” 　　 　　结束饭局上了车，章昊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埋怨，不知道是卡扣不太灵光还是他喝了太多酒，试了几次才顺利系上安全带。 　　 　　成韩彬眨眨眼：“哎呀，都说了是大家给你准备的惊喜嘛。” 　　 　　进了包厢门他才知道当年的高中同学们从阿妈的 ins 上得知了自己回来的消息。“昊哥当时走得太匆忙了吧，连电话卡也换了”，班长朴乾煜过来碰杯，坦白是和大家瞒着章昊一起组织了这场聚餐，连已经是爱豆的奎彬和维辰也到了现场。 　　 　　该死的，偏偏被成韩彬说得这么暧昧…… 　　 　　他暗暗松了口气，同时又有几分不可察觉的失落。他自认为是一个相对理性的人，但为什么来韩国的这几天总被虚幻的情感所左右呢？只是一句简单的讯息，就立马想到从前在学校一同吃便当的日子。 　　 　　事实上，为了忘记成韩彬，他自私地开启过新的恋爱。新的恋人待他很好，不仅每个月会订上一束鲜花，纪念日也体贴地记在手机上，缺点是对可可制品过敏。不过只有他明了，自己自始至终迷恋的是同他亲吻时垂下的眼睫。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吗，他转头去看成韩彬，路灯从他面前迅速倒退，卷长的睫毛在脸上反复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想到这两天不断回忆起的碎片，就连独自躺在酒店的床上，天花板浮现的也是曾经的倒影。讲题时红透的耳朵，在阿妈和妹妹面前刻意的回避，午休时偷偷牵住的手，布丁一样柔软的嘴唇，自以为隐藏很好的真心，到最后冰冷刻薄的话语和精心谋划的不告而别……本该封锁的过去在失眠的夜晚愈发清晰。 　　 　　可成韩彬明明什么都没做，认真地遵守“互不打扰”的约定。 　　 　　最可恨的也是什么也没做。 　　 　　他打开手机，屏幕亮起的是成韩彬在确定关系的那一天发给他的日出。 　　 　　真糟糕啊。 　　 　　一种输了博弈般的自暴自弃感涌上来，又或许是喝下的酒精在血液里乱窜，升腾的热气让人都不清醒了，整个脑袋像灌了沙一般昏昏沉沉。他将车窗开出两指宽的缝，试图让风吹走比鸡尾酒还混乱的心绪。 　　 　　* 　　 　　汽车在红灯前停下来，成韩彬旋开一瓶水递到哥哥面前。 　　 　　“喝点水吗？哥哥看起来没睡好，眼睛红红的。” 　　 　　章昊脑子很钝，接过来抿了一口，很含糊地回答：“嗯，不太习惯酒店的床。” 　　 　　看着对方担忧的眼睛，章昊突然庆幸当时选择分手——这样恶劣的我怎么能对弟弟动心呢。他的弟弟太善良了。 　　 　　“韩彬呐，你太善良了。” 　　 　　“是吗，”成韩彬接过送回来的水，将盖子盖上，然后装进章昊随身带的包里，“哥哥把我想得太好了。” 　　 　　“才不是，你是除了妈妈以外，对我最好的。” 　　 　　哈，成韩彬觉得喝醉酒的哥哥太可爱了，虽然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却意外地配合。 　　 　　“那他呢，也像我对你一样好吗？”此时绿灯亮起，成韩彬往前看着路况，装作不在意地问。 　　 　　“他”是个需要拉警报的词，自己和成韩彬都心知肚明。 　　 　　“算了。我不和你聊这些，今天怎么不放音乐了，我要听歌，我要听上次那一首。” 　　 　　他伸手去碰显示屏，结果点开了一份没有名字的文件，里面的音频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从日期上来看，已经存放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好奇心驱使他点开，随着一阵“嘶嘶”的电流声，他听见熟悉的声音： 　　 　　【안녕하세요 성한빈. 】 　　【你好，成韩彬。】 　　 　　【만나서 반갑습니다. 저는 장호입니다.】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章昊。】 　　 　　“哥怎么把这个打开了。”成韩彬切回主界面，找到哥哥想听的那首歌开始播放，熟悉的旋律漫上来，章昊却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好像浮在空中。 　　 　　虽然出于年数的原因文件声音有些失真，但章昊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是自己的声音。少年保持匀速用韩语和中文重复着日常用语，不同的是韩语的语速稍快些，而中文的语速很慢。 　　 　　这是高中的自己给成韩彬录的中文教学音频，为了不那么凸显南方口音，他录了很多遍。 　　 　　成韩彬留着这个做什么？ 　　 　　他还在继续学中文吗？ 　　 　　酒精麻痹了思考能力，他只能茫然在座位上眨眼，任由无数个问题像流星般划过脑海。 　　 　　一直到汽车平稳地驶入家庭车库，他也没有想明白，他的大脑彻底融化了，甚至伸手捧住了回看他的脸，眼神深情。 　　 　　成韩彬没有拍开他的手，任由他捧着，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成韩彬似笑非笑：“哥，你在透过我看谁？” 　　 　　我，还是他？ 　　 　　他的手覆上章昊的手背，食指轻轻拨动他在意了很久的戒指，一下、又一下。 　　 　　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越来越大，音箱内的画面切换，歌曲播放到下一首，成韩彬的询问很快被各种声音淹没，章昊却只感觉此刻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了。 　　 　　成韩彬的眼睛真漂亮。 　　 　　他混沌的脑海里只浮上来这一句话。 　　 　　像月光吸引海水，他们彼此注视了很久，久到章昊的眼睛变得酸涩，眼泪涨潮般漫上来。 　　 　　冷风夹着雨丝，吹得他有几分清醒，也或许是更荒谬的糊涂。 　　 　　他听到自己的心发出临期的隐形眼镜一样咕叽咕叽的声音。安全带勒得有些疼，他凑上去，嘴唇贴嘴唇地回答—— 　　 　　“在看十八岁的成韩彬。” 　　 　　* 　　 　　十八岁的接吻青涩而绵长，总是断断续续能亲很久。 　　 　　嘴唇贴在一起，布丁一样柔软温暖，靠近时能嗅到对方身上的气味。这个时候他们还不会伸舌头，小心翼翼地用嘴唇碰触，像是族群里斗伤的小狼交颈取暖，只是安慰性地相吻。 　　 　　“哥又喝了好多酒……”接完吻，成韩彬擦了擦湿润的嘴唇，取下哥哥给他戴的眼镜。 　　 　　“没办法……哥又失恋了。”潮红还未从脸上褪去，章昊慢慢伏到桌上，脑袋枕着胳膊肘，眼神亮晶晶地看向成韩彬。 　　 　　成韩彬不敢看那双眼睛。 　　 　　“失恋了还找我亲嘴。”他嘟嘟囔囔地别过脸，拿出今晚的习题册。 　　 　　也对，哥哥是万人迷，万人迷的请求往往是很难令人拒绝的。比如哥哥让他戴眼镜，在颠倒的世界里接一个晕乎乎的吻，他都乖乖照做了。 　　 　　“啊，是我不够好吗，为什么送出去的告白都没有回应呢？只有韩彬尼会说‘哥我也是’，是在陪我过家家吗？” 　　 　　“不是这样的。好的人当然有很多，值得爱的人整个世界上肯定也有很多。至于我，我可是只有一个哥哥的，”成韩彬顿了顿，“有什么东西难道比血缘还亲近吗？有吗？” 　　 　　章昊被炽热的眼神烫到了，飘动的心稳稳当当落下来，在胸腔内震颤。他没忍住伸手，扣着成韩彬的后脑勺往自己面前带。 　　 　　“不是说好只亲一下……” 　　 　　习题册被推到桌下，成韩彬愣了愣，最后闭上眼睛。 　　 　　“这一个……作为我教你题目的报酬。” 　　 　　* 　　 　　哥的酒量不见长进，脸红得好明显，成韩彬的余光看见章昊开窗的动作。还没到春天，会不会觉得冷？他偷偷调高暖气的温度。 　　 　　虽然大概率得不到清醒的回答，但他还想问一句：哥哥和他还没分手吗？ 　　 　　他承认自己并没有那么善良，连对亲哥哥的感情状况都恨不得打破砂锅问到底。哥在聚会上沉默喝酒的样子让他介意得要疯了。 　　 　　为什么哥看起来那么伤心，是因为他不在身边吗、是想他了吗？还是因为我贴太近，让哥感到不舒服了呢？ 　　 　　握着方向盘的手逐渐收紧，尽管指甲修剪齐整，过于用力的抠挖还是在皮质的轮缘上留下印记。 　　 　　直到红灯转绿灯，嘶嘶的电流声响了几秒，接着那些对于成韩彬来说倒背如流的句子从音箱里流淌出来，像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绕经了时空，最终在这小小的汽车里、在他距离哥哥大约二十厘米的地方重叠。 　　 　　他的心空了一拍，随之放松了手上的力度，焦虑和猜疑被隐隐的紧张和期待取代——这是一种绝望的希冀，在哥看向他的时候颤抖着疯狂滋生。 　　 　　哥要带着他的戒指跟我接吻吗？ 　　 　　他握紧哥哥的手，闭上眼偏头—— 　　 　　我可是欣然接受的。 　　 　　* 　　 　　成韩彬掂了掂背上的人，哥哥好像轻了些。 　　 　　“怎么这么瘦，哥哥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고마워（谢谢）……” 　　 　　他正担忧着，听清迷糊的话语后又不忍笑出来：“哥真的是醉到不行了……居然还会有一天跟我说谢谢。” 　　 　　背上的人只是皱眉闭眼，将头埋进成韩彬的颈窝里寻找声音源，像取暖的雏鸟用发顶蹭了蹭对方的耳垂。 　　 　　好痒，成韩彬侧过脸，贴了贴以示回应。 　　 　　风有吹醒哥哥的意识吗，醒来后还会不会记得主动亲了我呢？ 　　 　　他将人放在客房的床上，柔软的大床顷刻陷落，云朵一样包裹住章昊瘫软的身体。 　　 　　地灯柔和地亮着，整个房间看起来整洁又温暖，好像从未有人离开过。这里以前是哥的房间，以后也一直会是。 　　 　　他安静地盯着床上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伺候人了，他想，走进浴室，取下毛巾打湿。 　　 　　回来时章昊的手无意识地搭在床沿，被子已经被踢开，成韩彬走上去将被子重新掖好。无意间碰到对方的手指，金属冰冷的触感贴着滚烫的皮肤传来，他反过手轻轻握住放进被子里，细细擦着哥熟睡的脸。 　　 　　哥哥的恋人看起来好像不太细心，款式对于哥来说太难看了吧，尺寸也不对……不过托他的福，取走的过程意外的顺利。 　　 　　他用餐巾纸包了几层，然后丢进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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