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脆黄金炸猫的珐琅小锅

Saint相关囤梗处。作者本人是恐怖的杂食动物,这个锅里可能出现任何东西,阅读请谨慎。

  • 米·妙·撒三角,其他均为CB向。
  • 漫画+动画设定混搭。
  • 有造谣成分:卡妙对撒加的事情有所猜测并部分知情、米罗差点儿成为了老师。

相别相逢不计春,眼前非旧亦非新。

声求色相皆邪妄,莫认无疑是昔人。

卡妙一直认为米罗应该和自己关系不错,至少在他孤身半永久地奔赴西伯利亚之前是那样的。现在的米罗如何看他,他不得而知,只知道自己每次重新踏上希腊的土地,都觉得米罗几乎半点不曾改变。除了那金色的发梢年复一年地倍加蓬勃舒展,总在他路过天蝎宫的那一刻,像猫儿的尾巴静悄悄擦过他的肩膀。

他们已这样无话许多次,卡妙拿不准这其中是否还有当年的一息心照不宣尚存。也许有吧,否则他绝不会在俯瞰天蝎宫的时候还能截获米罗的心声,但那也是被西伯利亚的风雪稀释过太多遍以后了。他妄想成为亘古不变的冰川,殊不知在那之前须先任寒流对自己刀劈斧凿,于是在他被冻土塑造成现今的模样之前赫然还有另一个卡妙,那才是米罗认识的那个。总之,并非今天的他。

因缘际会里总有取舍,要选择一种,就势必放下另一种。好在米罗从不因生离死别而感到被辜负,卡妙很清楚这一点:那些热情是漫无目的地发散的,而无法投放向他的那一部分,自会向别处开枝散叶。

比如撒加。

是的,尽管双子座的撒加在许多年前就失踪了,但至少只是失踪,不曾背负叛徒的恶名,不曾横尸荒凉的星丘。初听到这传言的时候,米罗的低落是那样显而易见。那时候他俩尚且年幼,米罗那毛绒绒的鬓角只垂到颊边,像一双耷拉着的耳朵。卡妙伸出手,摸摸那片黄金色的绒毛,只觉手感比他想象的细软得多。米罗茫然地看向他,随后领悟了什么,从地上蹦了起来,吵闹地宣称他绝非难过,只是想不明白那家伙为什么失踪了。“好端端的,人怎会平白无故不见了?一定是教皇派给他了秘密任务。修罗不是说了吗?下任教皇除了撒加与艾俄洛斯别无他选……说不定,等他回来,就是继任了。”

卡妙点点头,他其实也这样想过。

“总有一天我也会有此殊荣的。”米罗没头没尾地嘀咕,“真希望他早点回来,他可跟我说好了……”

说好了什么?等撒加成为教皇,一定会把象征着信任的机密事项交给他米罗去办?卡妙能想到的就这么多。毫无疑问,眼前这个金灿灿的毛团子半点野心也无,能使他亢奋的不过是“秘密”和“任务”。他憧憬撒加,于是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安插给撒加,作为失踪理由。他总是这样,多么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教人不忍打破。

那时的卡妙说:“我们还差得远。”

天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换了一种方式泼这冷水。“我们”、“还”、“差得远”,短短几个词流露了太多意思,也许他不该这么说的。然而米罗听了只是抬起头,看着他,透彻的眼睛久久地凝望向他。一直到卡妙的视线锁定了那其中红色的倒影,得偿所愿的天蝎座露出盛放的笑容:“是啊!我们还差得远。”我们仍需努力追赶他们的脚步,但我相信那一天不会太晚的。

然而,事与愿违。撒加失踪不久,他们就被派驻到世界各地磨砺自己,而后冷清的圣域又横生出一场变故:艾俄洛斯被打上了叛徒的烙印,徒留长阶上淅淅沥沥的一线血。天各一方的少年们枯守着各自的原点,若是完不成修炼任务,或者等不到将他们召回希腊的命令,也许就将死生不复相见。

卡妙耐得住这种寂寞,但米罗呢?

很难想象天蝎座落寞的神情。不单单因为米罗鲜少在他面前表现出那种情绪,也有卡妙自己想象力匮乏的成分在——要是想象太活跃,会与冷静无缘。冻气是一门单独的学问,他能做的只是削足适履,好让自己尽可能贴近某个坐标系上的零点。

——等等我吧,你们都等等我。等我成为了我想成为的模样,就带着荣耀的极光凯旋。

——那么我们说好了。

不知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给他的回音,卡妙没敢认领。他在风雪中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别人,随后苦涩地笑。

他明知来到这里的只有自己一个,为何还如此期冀看到谁的身影?

苦寒之地的天候如此怪异:明亮的盛夏里风雪交加,天寒地冻间散碎着晶莹的阳光,千回百转地照亮一个人的眼。假使一个东西足够刺目,就很难分辨颜色。日光该是金的,雪粒该是银的,二者错在一起,就什么也分不清了。凝望得太久,今生今世就别想看清了。

他不该看、不该认、不该寻。

卡妙闭上眼睛,想象自己与这荒原冻土化为一体。


圣域,教皇厅。

“米罗。”教皇对着他直呼其名,天蝎座的耳朵尖跳了跳,连带着刘海之下的眉梢。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想起撒加——但现下有重要的事呢,他该先听他要接收的命令。

这事儿原本简单。圣域将要接收一批新的候补生,年龄如他们取得黄金圣衣之时一般大——原来人生的分水岭这样早。米罗听到一半,很快便会意:您想征询我的意见,对吗?那么,该由谁来指导他们?

面具背后的撒加沉默片刻,最终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暗示:我相信你。

好。米罗点点头:“教皇大人,我推荐卡妙。”

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撒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提议。面具提供的视野非常狭窄,但他仍发觉米罗幅度微妙地歪了一下脑袋。那双湛蓝的眼睛仿佛在问,叫我上来只是为了问这个吗?没有任务?没有别的什么……事?

好吧。有什么想做的?说来听听。若有类似的任务,交予你去办也正合适,省得他再另外叫一个人,还得等爬楼梯。

撒加!他失踪很久了……是不是在任务中遇到了什么难处?可能的话,请让我去助他一臂之力——

撒加被这巨大的心声吓到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米罗早已经看穿了在教皇宝座之上端坐的是他撒加。然后他想到米罗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自幼年起就这样,无论是训练场上,还是在他路过天蝎宫时。只要看见他的身影,就会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他的名字:“撒加——!”

那团热烈的小宇宙也是这样大声地呼唤:撒加——!

很吵。但任谁被这样喊,都会忍不住提起嘴角。只是苦了旁边的迪斯马斯克,米罗毫无征兆的大叫显然伤害了他的耳膜。阿布罗狄嫌弃地看一眼龇牙咧嘴的同期,转而也把目光重新投向撒加,绽开一个笑容。

有时候艾俄洛斯也在,就忍不住感慨:哎,你真招这孩子喜欢。

这话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尽管那种意味不像会出自艾俄洛斯。撒加乜他一眼,怎么,突然有感而发?难道艾欧里亚近来十分叛逆,伤透了他哥哥的心?

那倒没有,他很听话,修炼也十分刻苦。艾俄洛斯也笑了,只是那毕竟是我的弟弟,我的血亲……和你这种情况是不一样的。

修罗也很敬重你啊。

还是不一样,山羊座他……不太像个孩子。或者说,尽管还不够成熟,但他在努力砥砺去自己的稚气。只是,少年刻意装得老成,有时候会显得苦大仇深。

撒加忍不住转过头去瞪他:“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我的错,我的错。”艾俄洛斯举起手,“对不起,这话是有点过分。我可以发誓,我绝不会对着他本人当面这么说。”

米罗已经一路快跑到了他俩跟前,亢奋得像只生平第一次对上毛线球玩疯了的幼猫:“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要道歉呀?”

“刻薄的话。”撒加评价。

拜托,我都没说出声!艾俄洛斯以小宇宙抗议了一句,随后看见米罗眨了眨眼睛。我明白啦!说坏话不能发出声音,要这样讲才对。这样就可以当面骂人,而不留下证据。

撒加绝望地捂住脸:“不是我教的。艾俄洛斯,烦请你好好思考一下怎么跟教皇大人交代……”崩溃归崩溃,他还是很快收拾好自己,蹲下身看着米罗的眼睛,认真地回应:“是这样的,米罗。小宇宙是我们内心最原本、最纯正的意志,正因如此,才能够在爆发的时刻产生巨大的力量。如果只是用来说别人的坏话,岂不是与雅典娜大人推崇的品质相悖了吗?”

“哦——”米罗拖出一个长音,实在令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但就在撒加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却果断地做出了总结:“我明白了,撒加!正因如此,你总是听得见我喊你,你说的话也总是这样传达给我。”说完,他在自己的心口点了一点。

小家伙大概只是在努力地表述一个事实,可不明白自己的话有多大的杀伤力。撒加伫立在原地良久,直到艾俄洛斯提醒他米罗已经跑出老远,才收回惆怅的思绪。艾俄洛斯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小孩子说话总是一针见血,是吧?”

比你的赞美更令人消受不起。”撒加回他。

“我?我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了?

“哈,没什么。”跟艾俄洛斯可谈不了这个,说出来又能怎么样?想到这个,撒加的心沉了下去。可就在这时,米罗遥遥地冲他大喊:“撒加——”于是他招手致意。远处的金色毛团高兴得上蹿下跳,阿布罗狄和迪斯马斯克也向他回敬,各自比划出一个颇具个人特色的动作。

昔年的残像,多么温暖的火光,仅仅闪过一霎那,就足够照亮前路。撒加生出一种冲动,他多想摘下面具回应这真切的呼唤,但他不能。或许因为他自认已不再是米罗眼中的那个撒加,可他分明又清楚,有一种恶意自他降临于世的那一天起就缠绕在他的身上,有如附骨之疽。如此说来,这世上也许并没有两个撒加,那也是他自己。

可既是他自己,又缘何不敢相认?

如果您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先返回天蝎宫了。”米罗适时地开口。尽管他看上去是那样的,说话做事却总意外地符合时宜。

是的,没别的什么事了。也感谢你的提议,感谢你来见我。

米罗的背影堪堪走出教皇厅,撒加就摘下了面具,好像笃定他绝不会回头。尽管这一点撒加猜对了,可另一点又毫无疑问地错了:米罗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愿意担任老师的职责,是什么让他以为米罗会愿意接下这个活计?

撒加想了很久,想不起来。


远在西伯利亚的卡妙先后收下了两名弟子,还有几行来自希腊的信。

教皇问我,所以我推荐了你。抱歉,不曾过问你的意愿。

——那其实没什么可抱歉的,谢谢你。

艾萨克是个好孩子……而冰河,我想他大概,需要你。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

我今天在教皇面前提到了撒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会想到他,而教皇……他给我的感觉,像很沉痛。我不知如何形容,卡妙,你记不记得我们那次谈话……

“我们还差得远,我们仍需努力追赶他们的脚步。”我们已生长到了他的年纪,可我们要向哪里追呢?其实我已经明白,再憧憬、再崇敬,人都无法生长成为别人,我也只想做我自己。然而他究竟去哪儿了呢?

最后这一张纸不太像信,更像是从日记上扯下来,却忘记扔进垃圾桶,最后便阴差阳错地一并塞进了信封里。尽管这其中也提到了他的名字,可语气里还是透着一种古怪。卡妙思索片刻,终究还是觉得仔细揣摩阅读恐怕会构成一种冒犯,惋惜地烧掉了它。

至于他俩之间的谈话?难为他还记得。不,他当然记得,这家伙一向记挂撒加。

不常回希腊的卡妙似乎并不清楚,从艾俄洛斯那件事之后,若无要事,十二宫之间便很少相互走动。最耐不住寂寞的米罗就这样硬生生被逼出了写日记的习惯,而在塞这半页日记进信封之前,他也曾犹疑良久。

最后他还是决定不重写了,就这样吧。他只是无处安放,又不想把这段文字留在天蝎宫里,留在他能看到的地方。如果卡妙愿意多看两眼,也好。既然不是专门写给他的话,也就不必再教他劳心费神回复。

而卡妙确不知该如何回复。

其实,对于撒加失踪背后的真相,被夹在双鱼宫与摩羯宫之间的卡妙很难说自己毫无察觉。他读得到阿布罗狄时有时无的欲言又止,也闻到过修罗眼底浸透的铁锈味。可这要怎么转述给米罗呢?卡妙做不到十年如一日地关心一个失踪者的去向,却另有在意的东西。所以,偶尔,他也有意对真相探寻一二。

当然,那和米罗已经没什么关系。

终于,在某一次星夜兼程地赶回希腊以后,卡妙在浴场见到了失踪已久的双子座。意外。但他没作任何惊讶的表现,只是安安静静地走进温热的水池,坐下。故人转过头来,脸上挂着水,神色平静又哀伤。卡妙将这副模样收进眼底,不觉得陌生,只感到奇异。有那么一瞬间,他错觉撒加成为一件标本,鲜艳、明亮地被凝固在过去的时间里。但就在这时,撒加对他笑了。

卡妙甩了甩头,试图把杂念逐出脑海。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啊,是的。显而易见。

我们谈谈吧,撒加说。“你有事问我,不是么?卡妙。想问就问吧。”

他克制地陈述:“想必您肩负秘密的任务。如果我不应知道其中的细节,那么您什么都不必说。”

撒加不置可否,一时间这屋内只剩下流淌的水波。可就在卡妙以为撒加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句比在这里见到撒加还令他意外的话。

“……是米罗这么对你说的,是吧?”

啊,是的。您如何知晓?

这想法像他。

原来您这么了解他。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如果您愿意去见他一面,我想他会很高兴的。

撒加的小宇宙不响了。“我不能。”并非不愿意,只是不能。如果只是想见到天蝎座,那还不简单么?要说米罗啊,从前就他最坐不住,最喜欢串门。只消一个命令下去,保管他第一时间杀上教皇厅来。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看见“撒加”。三个除自己以外的知情人还不够多么?或许马上就会变成四个,或许不会,或许……终究会变回三个。

麻痒的杀意在头皮上蔓延。撒加的手颤抖起来,他想捂住自己的脸。

指缝间,卡妙依旧只是静悄悄地凝望着他,像林间枝桠上停驻的猫头鹰。没有提问,没有猜想,遥远的寂静与寒冷从这视线渗透而来。撒加最终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他放下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也许我们可以说点别的。撒加想,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是的,我很久没跟您说过话了。这些年我从西伯利亚返回圣域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收了弟子,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也许,现在的我体会到了一部分您当年所承担的责任。而我的冻气……仍有精进的余地。

但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卡妙想,我也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了。数年光阴从他平静的话语里一瞬流逝,他明明可以多说几句的。多说几句吧,卡妙,过了今日,你又还能说什么呢?

可谁能料到,字斟句酌竟比承受风雪还惹人寂寞?无助的沉默自下而上地凝结,好像无数个日日月月里猜忌的寒气早已经钻入骨髓,只等着在这一刻回魂。卡妙感受不到浴池水的温度,而撒加只是看着他的欲言又止,一如往昔。

慈爱的悲悯无声无息地复苏。你总是这样,你还是这样。卡妙不知这声音来自何方,似乎只是随着水波浮沉款款而来,言简意赅的宣叙被他听出了咏叹调的味道。是,我一直这样。他望着水面沉默地应和,我有很多话想对您说,我有很多话想问您,可我不想质问你。如果您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请您直入正题吧。

撒加没来由地开口了:“你做得很好。

多谢您的夸奖,卡妙垂下眼。但我自认还远远不够。

我相信你能做好,你也确实做得很好。撒加说,虽说是他人提议的,可最终做决定的还是我。卡妙,你是个好老师。

不,还不够。为何是您……

不必否定我。你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深藏心底的演算在这一刻终究无法继续下去。您在看吗?卡妙颤声问,您一直在看吗?他重又望向撒加,从遥远的风雪里重又跌回温热的池水,撞进了那双永远直视一切的眼睛。千言万绪自冰封中绽开了枝芽,这触动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是的,卡妙。我一直在看着,你们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即使无法与你们相认,即使我已淡出你们的视野多年,可我一直看着,也为你们感到骄傲。

如果您一直看着的话……

是,圣域里众说纷纭,我自然也都看见了。

那么,我的动摇,想必也被您看在眼里吧。

敢于质疑,不也是莫大的勇气么?

是,是的?所谓论迹不论心。所以我想如果我不说出口的话,也许一切都还有余地。可即使这样,即使我无法发问,我也想听您说……

你有期待的答案,是吗?

曾经是没有的。是的,曾几何时是没有的。卡妙想,如果没有米罗随手织就的童话,也许他不会这样期盼一个尽善尽美的答案。可人生在世谁能万事全周?谁能不面临取舍?即使有了一意孤行的勇气,一切都还要抉择。也许爱与正义最终会被证明只向一部分人敞开怀抱。可是,可是。

是的,我有期待的答案,卡妙说。哪怕我现在还无法面对它。

撒加笑了。撒加在哭。他的喜怒哀乐都令人动容,可我没法更动摇了,卡妙想。动摇之外如何还有动摇?他没有答案了,只剩下一种迷茫的虔诚。这虔诚驱使他向着那晶莹的目光献吻,他没入这不知咸淡的海浪。倚靠在撒加的臂弯里,枕着那被水汽侵透的金发,像沐浴在极昼的光辉中。泪滴垂落在他的脸上,这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吗?是这样吗?我这样亵渎您,您却为我落泪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多希望我能有面对真相的勇气……多希望无论世事如何我都能处变不惊,多遗憾我事到如今竟还欠缺磨砺。撒加,撒加。请您等等我,等无论真相如何都无法改变我的意志的那一天……我想要您亲口告诉我一切。

在那之前,我将竭尽全力守好我的水瓶宫……我也许会战死。

在您之前。


卡妙没有想过这一天会到来得如此迅速,哪怕事实上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快。这转瞬而过的千余昼夜也曾发生过很多事,可冻土的风雪已将他对时间的感知消磨殆尽了。今夕是何年?不清楚,那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他还有欠缺,冰河也是一样。

在天蝎宫一如既往擦肩而过的时候,米罗罕见地大叫了一声。这振聋发聩的心声使他回魂,可回过神来的卡妙却不记得自己接收到了什么。“很冷!”米罗看见他回头,于是倍加愤怒地控诉:“你是故意的吗,卡妙?那么大个天蝎宫你路过就路过,散发着冻气还非要贴着我走过去?你是没看到、没看到、还是就是看不见我、眼里根本没我这个人?!

并非故意,只是在想事情。

是啦,是啦!哭成这样还要假装冷静,好一个在想事情……米罗绕着卡妙走了两圈,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一遍,神情忽地严肃了。“你没事吧?

卡妙平静地回望他:“我把冰河封在了冰棺当中。”

那不是很好吗?你替他选了一条为人师长能选的最好的路。

卡妙闭上眼睛:“是啊,这样就好。”

但我又不觉得你当真这么想。米罗认真地“说”完,又用指背蹭去他脸上的泪痕。不过,没关系,就算我搞不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还是会支持你的决定。

卡妙睁眼,看见那志得意满的笑容。

“是啊,你一向都把选择交给别人。”乍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我知道,你只是一早就把自己能选的都选好了。

米罗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他抓起卡妙的手,用短而齐整的食指指甲轻轻划蹭那微凉的掌心。卡妙有那么一瞬错觉他要在自己的手心里写字,可那不是米罗的作风,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他什么都没写,只是像只想要获取人类注意力的猫,摆出一种似是而非的亲昵。“你还是很了解我的嘛,卡妙!只可惜有的时候呢,我把选择权交给他们,他们也没得选。”他笑意盈盈的双眼里掠过一焰红色,但只是一闪而过。

唉。卡妙听见自己的心在叹息。是啊,是可惜。有的时候,你把选择权交出去了,才发现你从来没得选。有时候,有些人,即使你精心为他们准备了最优解,又有什么用?他们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天蝎座的笑意收敛了,与之一并停止的,还有手上的小动作。他郑重的相握太过突如其来,卡妙几乎条件反射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忍住了。

你要就这副样子走上去吗?”米罗问。

什么样?卡妙想发问,难道他的动摇就如此显而易见?他思考片刻,模棱两可地应答:“我路过这四宫,其中有一半都无人镇守。”言下之意,就是横竖也没几个人会看见。

哼,提醒你可不是因为这个。心声是那样的,可米罗一开口说话,语气却惊人诚恳:“我只是觉得你需要……收拾一下自己。”需要好好想想,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或者好好替别人考虑一下。不要总卡在欲言又止的狭缝里……你有话想说,你有话要说,我知道的,我曾听见过的。

凝冻的眼泪一瞬决堤了。比忍痛割爱更汹涌、更肆意,为何事到如今才点明?是的,每一趟从此地路过,我都有话想说、有话要说。你知道,是吗?即使你不曾过问,即使你不作挽留,但你知道——

是啊,我知道,你的眼睛这么告诉我。

“我收拾不好了,”他近乎破罐子破摔地渗出这么一句话来,“请你帮我。”

那双近在他眼前的手就快碰到他的泪水,闻言为之一顿。

好,既然你这么说了。


从天蝎宫再拾级而上并非什么难事,卡妙走过射手宫、走过摩羯宫,一路平静安稳。他支离破碎的心融化了又重塑回去,正砰砰地跳着、稳定地运转着,这是正常的表现吗?他不知道,只晓得自己不想再逃进那片冷寂里。他无端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欲望,想看着一切发生。

也不知此情从何而来,那不重要。

长阶上移动的小小人影们过关斩将,天秤宫的冰棺并不能例外。

米罗开始呼唤他。

卡妙,你听见了吗?

在水瓶宫的卡妙啊,你听到刚才冰河说的话了吗?

他其实没听到冰河说了什么,但这一切并不难猜。倔强的小鹅拒绝了苟活到时空错乱的人生,从他的冰棺里破壳而出了——小家伙的冻气尚未成气候,却已在最好的年岁拥有了生死之交,那未尝不是另一种力量的源泉。

但有力量还不够。

还不够。可事到如今卡妙已分不清心有欠缺究竟是谁,也许并非冰河,只是他自己。

米罗说了什么来着?此时此刻,他又在想什么?一霎失神间,卡妙惊觉自己已错失好几个字句。好在米罗的心声总那样容易捕捉:……现在我要尽全力给冰河最后一击!可以吧,卡妙?

啊,最后一击,是吗?

哪怕是死,你也会勇往直前吧?

在无意识中,你还想要到哪里去?冰河……是要回到兄弟们身边吗?还是……

为了雅典娜,为了朋友们……

永别了,冰河。卡妙闭上眼睛,终有一天……终有一天,你我师徒二人……再逢于在东西伯利亚那冻结的——

不,还没到别离的时刻。仿佛有人对他这么说,再等等,他会去找你的,他一定会走到你面前。好好告个别吧,无论最终离开的是谁。

——那么我们说好了。

小小的身影一点点攀上阶梯,稚气未脱的面庞上写满了凝重。卡妙想说点什么,可最后只吐出来一句:“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出招吧,冰河。

视线的尽头只剩下无声的呐喊。

相持不下的冻气最终找到了目的地。

迟来的雪把一切都掩盖而去。


好冷。米罗抱怨了一句,随后抬头遥望寒气四溢的水瓶宫。决战早已见分晓,可他不想看、不想确认那结果。就在这时,穆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

现在的教皇并不是真正的教皇!在不知不觉中,他被别人冒名顶替了!

米罗站在原地,遍体生寒。

那是真的吗,穆?

白羊座正忙着广播,没有余裕单独答复他,只是细细地向所有人铺陈事实与猜测。就不能开门见山吗?米罗咬牙发问:“是双子座的圣斗士……吗?!

是的。他并没有消失,十三年以来依然在这个圣域之内。

那——那个教皇的身份就是——

答案呼之欲出。

撒加!!!双子座的撒加!

你总是听得见我喊你,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记忆的边角里一闪而过,那一刻米罗忘记了他的心声该去向何方:“难以置信……真正的教皇呢?

被我撒加杀死了!

米罗呆立在原地。

撒…撒加……

被,我撒加,杀死了。这世上很难再有比这还言简意赅的句子,这世上很难再有比这还嘹亮的咏唱。从前那个光辉的残像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化作一盆鲜血,向每个人劈头盖脸地痛浇而来。

那个撒加与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他几乎是本能地传出了这句话,那个撒加与以前完完全全判若两人……

以前?那是多久以前?你真的见过他真实的样子吗,米罗?他的指尖开始发热、发烫、滋啦作响,像一个疯狂地检索着硬盘内容的磁头。

米罗。小宇宙是我们内心最原本、最纯正的意志,正因如此……

他喃喃地接着从前说过的话:“正因如此,你总是听得见我喊你,你说的话也总是这样传达给我。”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撒加,撒加!告诉我,这不是你!告诉我!我要你亲口对我说——

没有回音。

不,只是没有他想要的回音。撒加依然沉迷于那盛放的自我、那沉积多年终于一飞冲天的昭告。艾欧里亚冲了出去,被穆叫住。米罗只是怔然站在那里,他何尝不想也杀到教皇厅前去讨个说法?可是。

如果这一刻得不到回应,想必走到教皇厅前,也听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吧。

就像艾俄洛斯纵然沉冤昭雪,也无法死而复生……就像此时此刻,雅典娜还危在旦夕。

啊,对,雅典娜。尽管他还不确定呢,但那个小姑娘,确也可能真的是雅典娜……说什么“如果是雅典娜的话,就一定不会死”,见鬼吧,这种模棱两可的中庸之道。他咬牙切齿地想,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那你想要什么呢,米罗?

我只是想让那个撒加回来,他委屈地想。请告诉我那才是真正的你,请你亲口告诉我。

战斗已到了最后分秒必争的阶段,他无法上前,只能祈祷。少年抓住了女神像的盾,转身的那一刻迸发出耀目的光辉。黄金箭飞作散碎的光点,女孩睁开了眼睛。电光火石之间,邪恶无所遁形,化为一缕青烟。

撒加的表情变回了原本温和的样子……真是太好了……

可算赶上了,星矢想。满心只有拯救同伴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话会传入谁的耳边、谁的心中,只是和自己的担忧一起掉落在地。失去意识前,他迷迷蒙蒙听见一个声音:

是啊,太好了。

谢谢你这样想。


撒加自戕了。

米罗走到那具尸体跟前的时候,少女的泪正扑簌簌地落上那张安详的面容。撒加的眼睛好似也哭过,米罗分不清那脸上的泪究竟属于谁。如果流泪能冲刷去邪恶,那么,想必这许多年来,他就是这样用他的眼睛与邪恶作斗争的吧。

纱织抬起头看他。

请您节哀。米罗发觉自己在用一种很陌生的语调说话,但我想这或许是他自己的夙愿……他本可以在失手做出一切之后就自戕的,可他等到了您的到来。

纱织含着泪笑了:刚才穆也说了差不多的话。谢谢你,米罗。

米罗这才明白了那种陌生感的缘由。

纱织抱着撒加,跌坐在地上。他也不想站着说话,索性也在旁边坐下了。他的指尖碰触到地面,沾染上撒加的血。他抹了抹那鲜红的痕迹,撒加留下的最后的温热渗入他的甲缝,令人唏嘘。

他死前有对您说什么吗?米罗想问,可也许这不是个好时机。

但纱织仿若心有灵犀般开口了:“他说,‘我撒加真的很想为了正义而生……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相信……我相信他啊,我相信的。可他在发问之前,已存了必死的心思,他并未给我选择!这要我如何答复他呢?难道他就不怕这仅仅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尽管,我是这样地想要相信他那颗善良的心……”

然而木已成舟,只待时间的水将其流走。

米罗闭上眼睛。

“是啊,如您所说。尽管我们是这样地想要相信……


他们选了他们期望的死亡,尽管我们只是想要这样相信。可为何一意孤行奔赴九泉之下的亡者,事到如今仍不得安宁?

死而复生的撒加看见卡妙的那一刻,脑海里一霎千回百转过多少种说辞,可都被他一一否决。因为卡妙肃穆地向他点头致敬:我都知道了。

撒加扫了一眼另外三人:你们谁说的?

修罗茫然地回望他。迪斯马斯克吹了个口哨。阿布罗狄眉眼含笑、笑而不语。

冥界没给他们叙旧的时间。只在几个眼神交换以后,五人便跟着史昂匆匆出发了。


第一宫的战斗骤然打响,雅典娜所处的神殿却另有他人。米罗咬紧牙关,在台阶上狂奔,诚然这路程对黄金圣斗士来说要想走完也不过弹指转瞬,但……


撒加还能看见。那双极昼般的眼睛,经受了天舞宝轮的洗礼,还明亮依旧:哈,我们三个加起来,还能看、能听,能说!他一向这么擅长苦中作乐吗?仿佛是的。那双眼睛啊,总是直视着一切的苦:相知的苦,不相知的苦,不知你我相知不相知的苦中苦。可这当中的每一种因果,撒加都已坦然接受——他不是没逃避过,他如何没逃避过?只是,逃躲了艾俄洛斯的剖白与赞美,依旧让那颗被恶灵缠绕无法袒露的另一颗心找寻到了机会、破土而出。恶果已成,就只能接受。撒加就这样,十年如一日地用他的眼、明亮的眼、悔恨的眼、泪光流转的眼,看自己那一念之差的蝴蝶翅膀掀起的飓风过境,满目疮痍。

而满目疮痍的又何止处女宫、何止双树园?


卡妙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许还在破败不堪的处女宫,也许早已去往另一个世界。那又有何不好?一回生、二回熟,路上还有人相伴。他听见了土石翻动的声音,浩浩汤汤的亡灵游魂是这样踩踏冥土的吗?不,也许死亡并未如约而至,米罗和穆在说话,在说什么?


是这样,就该这样。米罗的愤怒是直奔撒加而去的,从来如此。那种热烈而真实的爆发,不会移情、更不会迁怒。卡妙庆幸自己只是个从犯,有一起挨打的份,却不必正面这质问。多好,这样就好。哪怕如今的卡妙已经不怕面对别人的质问了,但他仍有不想看见的场景。是什么呢?万幸他的想象力分外匮乏,视力尚存的时候曾历历在目的一切都不会在死寂的视野里循环放送,更不必说他不曾见过的。

如果伤心避无可避,至少不要是我带来的吧。



米罗一直望着那双干涸见底的眼睛,凝望到双目刺痛。他的泪水向下奔涌,哀愤却直冲天际。他未能与撒加做个清算,只能转向更私人的领域。恍惚间他想起卡妙最后一次如何同他擦肩而过,说与其让冰河死于他人之手,不如由身为老师的自己亲手送学生上路。那时的米罗还不甚理解,他只是习惯放任。那时候的卡妙仍总是说,米罗这么多年来没什么变化,他对此自豪过、不解过、不平过、不在意过,可终究抵不住现实敲击入他心脏时的翻天彻地:他变了,他毫无疑问地变了。只是你看不见,只是你不曾看见!

卡妙也再无机会看见了。

雅典娜含泪牵起撒加的手,叫他完成当年未竟之事:请把这匕首刺入我的喉咙,我已不忍再看你们受这苦痛的折磨。可雅典娜怎么能死呢?难道您这样做,我们就不再痛苦?他自认做不来这几位故人的忍辱负重,只擅长给予生死这两项选择,那么,是时候让他再一次发问了。

降伏,还是死?

不,不是这一句。

与其等你燃尽、风化成冥土的尘埃,不如由我亲自送你上路。可以吧,卡妙?故人没有回音,他的指尖也一片死寂。他用尽全力,仅仅攥住了一具冰凉的尸体。尸体抬起手,似乎有话要说。啊,你也有未竟之事,是吗?是冰河吗?还是说,这从神明争锋间落下的令你短暂还阳半晌的沙粒,就这样值得拼尽全力藏进手心?

被泪水迷惑的视力形同虚设,他错乱地听见卡妙说话了:是的,旧友,请你让我与他们一同演完这悲剧。可倘若我不放手呢?不,你会的,我记得你会怎么做。你不甚理解,却习惯放任。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你不曾变过。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还活着,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变化。你以为的亘古不化的冰川,其实日日夜夜里也曾化水流去,只是无声无息间又承接下自天际回归的雪雨。就像你以为的我。我们相处的日子从指缝里流逝去了,可每岁归来的你仍一片片地累加在我心。你不知道,是吗?你不记得,是吗?你不曾领会,是这样吗?我不觉得

那时你对我说的话,你的遗言,成为了多么恐怖的一个暗示。我真该多送你一程的,可是我不能笃定的所领会到,究竟是不是你想向我传达的含义。

人生在世有千千万万种错觉,我曾无数次将其带给别人,看他们在感官渐失里疯狂地求死,我以为我早就习惯了。可当我走下台阶,面对这几捧复燃的余烬死灰,我发现我还是做不到习以为常。

多少次我以为这种不甘只属于你,多少次我尝试过开解你的一意孤行。可到头来我却发现,原来我也如出一辙。只不过这种感情,是静默地楔在我的身体里、我的星命点上,它们安详地等待着,暗自燃烧着,等我的血与泪决堤。

我曾见过、领略过,只是不敢与其相认而已。


卡妙依旧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按说他应该被带到了女神面前,可如今的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纷杂的声音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撒加撕心裂肺的呼唤划过他的耳膜,此间的每一片宇宙,都明灭着惨痛的星点。

一个明亮的东西接近他,停留在他的面前。他对此并不陌生,可他不敢认定他所想。这片光点曾几何时离他很近,曾几何时离他很远,他曾无数次倚靠过、思念过,而今却不敢相认!他无知无觉,只隐约感受到这片哀恸在下沉,随那发颤的哭音一起。他思忖良久,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也只是张开了嘴。

他无声地问:你在哭吗,米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