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uaneeee

血兄弟

乔纳森·乔斯达

我很少见我的兄弟,迪奥,这并不奇怪。纵然在传闻中我们拥有值得艳羡的友谊,身为当事人,我们却明白并非如此。比起同我一起,他更乐于独自撰写论文、查阅案例,或者静心读书,我——或者我的存在令他烦躁不已。他在外人面前经营这段友谊的表层,更类似于将它视作一种必须去维持、并且往上镀金的权力,好叫他人知晓他拥有的都是怎样的好东西。我实在不善于揣度迪奥,他总斥责我笨手笨脚(的确,他总是显得灵巧而游刃有余),他又将泄露心思视为软弱,何况于这方面我的确如他所说,也便对他一无所知。

在外人口吻里,我们能惊异地发现这样的迪奥·布兰度,他学识渊博、成绩优异,为人谦逊有礼、勤奋好学,并且富有耐心,如若再去采集相关讯息,亦有其容貌俊美、处事周全、仁慈善良的美名。他乐于在陌生人面前表演得尽善尽美,聆听于此,偶有几次,连我也会有所动摇,仿若我从未真正认识过迪奥。

这动摇却稍纵即逝,我明白我是少有几个见识过真正迪奥的人,至少,是在他成为我的兄弟之后。……我是说,这真令人难过。

迪奥·布兰度

如若让我评价乔乔,我认为他愚蠢、迟钝、天真。他就像那种马厩里刚分娩的小马驹,刚开始还站不稳脚,却很快能四处撒欢,长出一副高大强壮的肉体。我能够说他是个软弱的人,当然,我最具权威。他人口中,乔纳森·乔斯达是位正直的绅士,对我来说却如此可笑。

在前不久举办的橄榄球赛上,对面球员故意痛击了乔乔的膝盖,如若是我,必还以颜色,他却只会忍气吞声。你怎能想象他这般……令人作呕,仿佛他天生一具理应受苦受难的圣体,那是他天性里的傲慢,也是我最憎恶之处。苦难何需理由,又何需宽恕,他那高洁的姿态反而泄密他对苦难一无所知,我常对此抱以冷漠的嗤笑。

乔乔当然不知道我在嘲笑他些什么,他的罪过自然在于无知。他无知于他的傲慢,无知于我的傲慢,这注定我们无法相互理解或沟通。

抱歉,我刚才笑了?我思及此,实在觉得有些好笑。

乔纳森·乔斯达

丹尼有时会入我的梦中。

这些梦显得那样美丽而忧伤,仿若还在昨日,我和丹尼在草地上追逐游戏,它用它那温热的,粗糙的舌头舔我的脸,将鼻息喷在我的掌心,再将我扑倒在草坪上玩闹,忠诚地为我衔来它的猎物——一只兔子,或几只柔软的啮齿动物。我永不会否认它是我的朋友,它的忠诚,它的沉默与可靠。那些梦境太急太赶,我追逐着丹尼跌跌撞撞,仿佛又一下子落回我们心意相通,成为朋友的那天,它衔着我的衣物,使我免于溺水身亡。

纵然无法理解,我还是会去想象迪奥是如何去杀死丹尼的。他抱有怎样的心态,用怎样的目光,出于怎样的动机,难道他看到丹尼,不会想起偶尔我们外出聚餐他落队时,丹尼对他轻柔的呼唤?出于初次迪奥对它的冒犯,它对迪奥一直亲近不足,却也并非无礼。迪奥为何不能像容忍我那般容忍它。

容忍。此言并非我对丹尼友谊的背叛,我时常能感觉到迪奥在容忍我,反客为主地容忍我的存在。他就像一个渴望通过狭窄山道的赶路人,我却是那块拦在山道中的巨石,他在打量或等待。你听闻过借巢产卵的布谷鸟吗?幼鸟鸠占鹊巢之后,会将其余小鸟推攘出巢外摔死,以独占母鸟的资源,独自生得肥壮。失礼的是,我读到这个故事时,总是会想起迪奥,我的兄弟,但这般恶意地揣度他人并非绅士所为,我在心中忏悔,不多时便遗忘了此事,此后也隐约只想起几回。

哎,丹尼,我的朋友,丹尼,我们为它落小小的墓,让我为它祈福。

迪奥·布兰度

奇异的是,当我跳下马车,看见乔乔的脸庞,在那一刻我神秘地预知了命运:他这张软弱的、未曾受过苦的乔斯达的面孔,将是我一生的仇敌。

乔纳森·乔斯达,乔斯达爵士的独子,他的身上流淌着贵族的血,举止却不比平民小子更高贵,他同疯狗玩得满头大汗,躲在树上偷抽他父亲的烟斗,打翻用餐的器皿,半夜去厨房的储藏柜偷吃甜食,和镇上的人比拳击,毫无形象地披着一身汗进出,脚步没轻没重。这个天真的小鬼哪里值得这一切?

倘若我未曾来到这里,他的未来一目了然。他将无忧无虑地长大,长得比蛇还细长或比熊还粗壮,以他蠢笨的面相而言,他既不可能拥有贵族式神经兮兮的苍白脸色,也无法拥有精明睿智、值得信服的那类人的面孔,必然是堆砌满友善、快活与值得信赖的老实的脸,容易受人欺负。由于他的真诚热情,他将拥有朋友,并且数量不少,莽撞地帮助了艾莉娜·班德鲁顿之后,他们成为朋友,随后又暗生情愫,坠入爱河,开始交往。他升上大学,在专精的领域有所建树,以优秀成绩毕业,名字被刻在校友榜上,贵族的姓氏被镀金,令周围的平民生黯然失色,其后他便置办婚礼。艾莉娜·班德鲁顿成为艾莉娜·乔斯达,他们共度蜜月,生下几个孩子,起码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当他步入壮年,便将重心转向家庭,办完父亲的葬礼后,他担任母校的考古系教授,由于性情和善温驯,门生众多,他对每个人都报以快活笑容,哪怕有些只是来他门下混学分。

这张脸甚至能一直望到底,望见他的老年,纵然一生未历大险,仍有一身零碎的毛病,到了阴雨天膝盖便隐隐作痛,需在炉边烤火。其儿女皆已成家,他便坐在床前,提着蜡烛,为孙辈念睡前故事,戴他那副款式过时、擦不干净的铜框老花镜,到了晴天,他就拄着拐杖出门散步,沿着他年轻时常走的那条小路,至于假日,宅邸便会邀请好友来作客,他同当年的同学坐在一起,聊年轻的糗事,诸如将一只蘸满奶油的甜甜圈甩到教授的脸上之类,从而引发一片善意的哄笑,他们便转为谈论喜爱的鼻烟壶的款式。

艾莉娜必然先他而去,而后在某个温暖的春日早晨,他沉睡在扶手椅里再没有醒来,他二人理应合葬一处。全镇人皆来参加他的葬礼,穿肃穆的黑衣,手捧鲜花,他被葬在镇中心的正义女神像下,神父为生者念过祈告词后又为他念祷告词,众人沉默着次序在他的墓前放下花束。无论是有幸参与他这一生,或是偶有交集,萍水相逢,仅有听闻之人,此时都放下手边的事情,听葬礼传来的钟声,在那一刻,他们脑海里都浮现出这名绅士的身影和他做过的好事,不约而同为他祈福,镇长站在前面,拿着他的发言稿,他说:今日沉睡在这里的乔纳森·乔斯达先生,正是一名不可多得的绅士……

——很容易,对不对?他这般的人,着实如同呈现在占卜师面前的手相。可这故事并不成立,看这个前提:倘若我未曾来到这里。顺道打一个稳操胜券的赌,乔乔必然无法猜测我。

乔纳森·乔斯达

我对迪奥所知不多,无论他的过往,抑或去推测他的未来。我大概得同他苦笑,相处七年,我知晓他喜静,厌恶狗,热衷于读书,偏好的饮食,书籍,音乐或衣着,但除此之外的细枝末节却近乎空白,这大概意味着我从未进入他的心中。

我的兄弟的前程着实难以想象,照常来说,我应当勾勒出他作为律师的模样,我也的确试图去描绘这样一幅场景:迪奥以他的银舌头辩倒对方,赢得这场官司,我同父亲坐在旁听台鼓掌……可这又那般不堪一击,每当台上意气风发的迪奥向我们投来视线,故事便难以为继,因为那视线像蛇,那样毒,那样冷。

看到那样的目光,我甚至无法欺瞒自己,我们哪怕有丁点的友谊,他眼底的神色也不至于如此冷酷,足以令人在盛夏打足寒战,叫我惊醒。我只能模糊地感受到那颗心,它在人体的温度里跳动,让我认知到我同我义兄弟仅剩的相似度。我们基于相似的肉体,向两极分裂,相异得如同同一者的两部分,偶尔这般想,我竟会得到些许宽慰。

迪奥·布兰度

乔乔曾做过一件愚蠢的事情。倘若你读过埃达,便会知晓奥丁与洛基这对血兄弟,毫无疑问,以考古为学业的乔乔定然读过,并且只会读得比我更仔细。在传闻中,他们共饮血蜜酒,以来起誓对彼此的忠诚,这对血兄弟便借此盟誓。

就在那天……乔乔带着一块蜂蜜和酒来敲我的房门——我轻易便看出了他的来意。在外面,我们维持虚假的友谊,在家里,便剥去这层伪装,互不干涉,因此,当我看到他站在我的门前,尴尬地拎着酒时,我先于愤怒感到疑惑。

你在他脸上竟然能看到那么复杂的神色,好像一只猫经过你的颜料盘。这甚至取悦到了我,我没有立刻叫他走开,而是打量着他,他已经很高大,却显出一种警惕的、被盯梢的猫的姿态,我注意到他的左手里捏着一块东西,往下流淌,有着粘稠的质感,而且闻起来十分香甜。那是什么?我问他。他更为尴尬地展示他的手掌,其上躺着一块新鲜的、正在融化的、被包起来的蜂蜜。我一下子了然。

我差点笑出声了,蠢乔乔,他的天真就好像蜂蜜滴入酒液中,便可以为那是蜜酒那样,连他突如其来的莫名示好都显出这股子廉价的天真来。噢,乔乔。我嘲弄地对他说,你还该去拿来面包与盐,为我们真挚的友谊干杯。

他听出我的嘲意,涨红了一点脸。天哪,他干的这蠢事实在太可笑了,我这一生都不会见过比这更可笑的一幕了,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来到我的房门前,并且敲响它的。他收回手,想要离开,我却伸手攥住他的手腕,用最真挚的声音对他说,你怎么要走了,乔乔,你不是来同我喝酒的吗。

乔乔收回手,用困惑的眼神看着我,半晌,他才回神,依旧用那种孩子气的困惑的表情面对我。是。他慢慢地看着我。再次重复了一遍。是的。无论他心中为此有何感想,我都不在意,因为我正在嘲笑他。这个乔乔,他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他已经意识到了,给予在我这是行不通的,所以他来必然是向我索取。

让我来看看他还能做出些什么。即便他不知晓,但在我心中,他所采取的这一行动已将他钉在耻辱柱上,剥开他自己的皮肉向我展露。这是一个被劈开的乔乔装片。

乔纳森·乔斯达

我以为迪奥会拒绝我,和往常一样,如同拒绝掰成两半的巧克力,墨水瓶或是闪着寒光的笔尖,当然,这是在私下,在外人面前,他甚至可以故作亲昵地将头发蹭在我的球衣短袖上,但回至家中,他又会显出一副无需干扰、泾渭分明的冷漠模样。

当我在典籍中翻到血兄弟的故事时,我便想到了我同迪奥,女仆便在那之后告诉我家中清理下陈年的蜂巢,为我端上了一块新鲜的蜂蜜,甜蜜到往外溢金黄的浆液,滴落在书中的插图。仿佛被某种稍纵即逝的闪灵击中,我几乎立时弹起来,将书桌旁的酒和蜜一把抄在手里,跑下楼梯,但我回过神来,已受这神秘的激情驱使,拿着蜜与酒,站在我义兄弟的房门前,叩响他的房门,当迪奥不耐烦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我才意识到我做了什么。

我几乎立时懊恼起来,这多不应该,毫无疑问迪奥会嘲笑我的心血来潮,这反而像是我向他示弱一般,此外,我心中又生出一种类似于胆怯的情绪,仿佛我是希冀得到他的回报的,但我却再清楚不过并非如此。手里的物什时刻提醒我它们的存在,果不其然,迪奥在见过它们后,立时明白以无谓的激情将我推至此地的是什么,他总是那么聪明,也不出乎我意料,他立时傲慢地挖苦了我。我当即立下决心,接下来非避开他几天不可,否则我该无地自容。

但令我困惑的是,迪奥——我的义兄弟接受了这一提议,他坦然接受我的审视,甚至反以一种兴味盎然的目光审视我。这其中必然有什么搏得了他的兴趣,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当我终于踏进那扇门,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迪奥的房间。

在他来到家中前,他的房间本是我的书房,父亲添置新的家具,又告诉我新来的迪奥·布兰度将是我的义兄弟,我们将比手足亲近、比血盟牢靠。我搬走自己的物件,却漏失了心喜的骑士小像,当天夜里我意欲避开他潜入去取,却见深夜他未曾入睡,坐在床头借油灯的光,阴郁地垂着头看手里的骑士小像。他看到了我,质问我来做什么,我支支吾吾,道来拿自己落下的东西,正是他手中把玩的那个。

他的神色一下子可怖了起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现在回想也只能从中提取出愤怒、深受羞辱、憎恶、恍然几种我明着说得出口的,其余更纤细,更冷酷的东西已回忆不起来,也或许是不敢去回想。他先是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冷笑。你的。迪奥用一种尖锐的语调。当然是你的,我早该知道,不,我早就知道,乔纳森·乔斯达……乔乔……这是你的。

噢,别这样……我对他说……我把它送给你……

送给我?他愣住了,重复了一遍。那种嘲讽的神色顿时融化,他肉眼可见地暴怒起来,甚至因为愤怒而在颤抖。我第一次面对如此高浓度的愤怒,以至于如同在燃烧。乔纳森·乔斯达。他捂住脸,几乎是无礼地念出我的名字,如同轰雷在我耳边爆裂,其后从他体内某个塌陷的空洞里痛苦地呻吟道。拜托你,给我滚。

那是我此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我的义兄弟的愤怒已如同实质,沸腾着将我烫伤。他从捂脸的手里投来森寒一眼,直觉救了我,我意识到未到来的可怖之物,连忙转身逃出迪奥的房间,在彻底离开前,我最后听到迪奥的低语:你竟敢,你竟敢……恍然间,我仿佛听到他的房间传来一声野兽的怒嚎。我呆呆地站在门外,看着吊灯在暴风雨里摇晃,毫无依据,我狠狠打了个寒战。

我惴惴不安地迎来第二天的清晨,为此,我少见地失眠了。当我拖着疲惫的肉体下楼,迪奥早已优雅地坐在那里享用早餐。早安,乔乔。他用亲昵的昵称叫我,几乎前所未有,当我困惑地坐到他旁边时,他反而向我道歉。这太奇怪了,倘若他嫌恶,或冷战于我,我都不会如此如坐针毡,这反而令我恐惧到后背潮湿。我向你道歉,他和颜悦色地说,昨晚是我失礼了。

当我们沉默地用完早餐,迪奥从怀里掏出东西给我,是我的骑士小像,随后我们便回到各自的房间。我躺在床上,将它举在灯光下,不知到底从何处开始我的疑虑,就在此时,骑士小像的头轰然落下,断口还有新鲜的,未干的黏胶,我呆呆地看着它,又体会到昨夜逃到他门外后的寒意。

自那以后我便避免进入迪奥的房间,纵然避无可避,也仅立于他的门前,将父亲要我给他的东西交予他,他显然也是这么想,每当敲门声响起,他必然起身到房门前,满堵住任何可入内的空余。我从未自讨没趣,以至于我还是第一次真正进入他的房间。

我下意识地四下张望,这里同我记忆里的模样已大相径庭,迪奥生活过的气息显著。墙壁刷得崭新,贴满最近报纸上的司法案例,其上不时写有他的小字点评,床铺上则堆着几本大部头书,最受其钟爱的书桌上摊开纸张,其上墨迹还未干透,我甚至能看见新鲜的墨从笔尖滴落,想必是他的论文……我忽然无处搁置视线,只好局促地盯着我义兄弟的背影,看着他拿出两只酒杯。

乔乔。他轻慢地叫起了那个昵称。来喝酒吧。

迪奥·布兰度

我翻出了酒杯,偶尔我熬夜写论文时,会喝点酒提神,现在它派上了更大的用场。在此时来写一篇乔乔观察日记?算了,那也没接下来的事情有趣,我们两个简直都心怀鬼胎、包藏祸心。我冲他晃了晃酒杯,乔乔便沉默地、顺从地提起了酒。就是这个。

他现在看起来充满一种奇异的温驯,并非顺服于我,但那又如何,酒落入杯,蜜落入酒,灿金色在其中融化,我们理当举杯相邀。乔乔拿起酒杯,想要一贯地一饮而尽,又被我制止。

我同他讲起血滴的蜜酒,他的脸色随之苍白,我们明知这血酒的真意,但出于我的恶毒,我偏要点破。乔乔看着那两杯蜜酒——如果那就可称之为蜜酒的话,面上又显出那副隐忍的、天真的神情,我第一次未为此勃然大怒。

乔乔。我叫他。乔乔。

既是血滴的蜜酒,便不可缺少血。我盯着他。想必在他的眼中,此时的我是梅菲斯特、撒旦、蛇,或者其他,他是浮士德、亚当或者夏娃。但无论这是否是引诱,可以确认的一点是,我们皆已骑虎难下。

我带着笑意。乔乔,想必你已听闻过这个故事,我现在便将我的血滴于你的酒中,正如你将你的血滴于我的酒中,我们将饮下这血的蜜酒,正如分享盐与面包,以来盟誓我们的友谊,它正如圣杯中的血,正如真金白银,经得起火锻,你我便如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乔——乔——,我的义兄弟,我的血兄弟。

他接过我递去的银质小刀,我看着自己的指腹,轻轻地划开一道伤口,他也是。我们在彼此的酒中滴下指腹里殷红的血,一滴滚烫的,烧灼的血。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缺乏血液过,从指尖挤出的那滴血,仿佛是我吝啬身体仅能给出的多余,连乔乔也是,乔乔这具充沛的、壮硕的肉体,也只能逼出这一滴血,仿佛十指连心,我们皆献出彼此的一点心头血。可那又怎么可能,如若是心头之血,我二者的血又怎可能一般殷红,从我心头落下的血只可能是纯色的黑。我心道,倘若这世上真有神,必然见不过我二人逢场作戏的血盟,只许我同他立下一滴血的盟约。

那滴血落在酒里,逐渐收缩,形成一滴血珠,我慷慨地举杯。乔乔,让我们饮下这杯中酒,酒中血。他便迟疑着也举起杯来,坐在桌前同我碰杯。

乔纳森·乔斯达と迪奥·布兰度

于是,我便饮下我义兄弟的血。

迪奥·布兰度

他的血竟是如此滚烫,在我喉间滚落而下,如同太阳,仅有一滴的太阳。乔纳森·乔斯达的血,仅有一滴,却一路燃烧至我的胃袋,意欲蒸干我体内奔走的阴冷潮湿,那杯酒的味道反而其次,蜜与酒皆为血退让。可纵然如此,他的血也仅一滴,他高贵的、天真的、正直的、傲慢的血,很快就平静下来,为我的血所驯服。

真是奇异,这让我回想起很久以前,我一些无足轻重的过往……我能感受到乔乔也是,我们在那个片刻建立起奇异的联系,我能感知到他体内属于我的那滴血,他也能感知到我体内属于他的那滴血,在彼此的体内狂暴地作乱后又温驯下来,同时又无比坚硬,如同钻石,无从被消融或是被同化,仿佛是永恒的。

永恒?我想到这,为这个词嗤笑。没什么是永恒,倘若有人这般宣称,我必辩驳他至无地自容,可此时我只得为我与他血的力量暂且退让,承认我同他的血是暂时的永恒。这玩闹似的血滴的蜜酒竟令我隐约觉察到一滴血的庇护,天哪,我稍带嘲弄地想,神啊,你果也要站在你受苦受难的圣体之后,只可惜我是第十三人,我是背叛者,我是犹大,我是烧毁圣书的异端,你该如何庇佑你的耶稣。

我顿时想到我来到这里不久的事,神或许的确一直在庇佑他。那夜我坐在床头看那个骑士小像,在我的新房间,我心想,这一切竟已属于我……我顿时生出一丝令人作呕的感激,就在这时,乔乔出现了。他那时和现在相比还很瘦小,我不快地看着他,心想他这贵族少爷不会是想来同我缓和关系。我很抱歉,我希望我们能冰释前嫌,父亲叫我们做好朋友,你是我的义兄弟……诸如此类动听又廉价的话语。

但他没有。那张娇生惯养的优渥的脸面对我,犹豫又迟疑,他慢慢地说,我来拿我遗落的骑士小像,就是你手中那个。

那极为微小的感激顿时荡然无存,我愤恨地想,我刚刚究竟被什么下贱的情感操控了。我像一条新来的宠物狗,他们随便地腾出一个房间,赏赐给我,那么傲慢,我却因为没有见识过,自以为得到了尊重。这毫无疑问是羞辱。你的。我冷酷地说。当然是你的,我早该知道,不,我早就知道,乔纳森·乔斯达……乔乔……这是你的。

乔乔困惑地看着我,似乎是想要安慰我。他便说,噢,别这样……我把它送给你……

我痛苦地喘息了一声。

我知道我心中沉睡着一只野兽,多数时间,它只是愤世嫉俗地冷眼旁观,可它敏感而高傲,一旦被激怒便会狂躁不安。乔纳森·乔斯达的这句话正中痛脚,它(我)暴怒地挣着锁链,他永远不知道他这句话于我是多大的侮辱,他以为,他以为我只是乞怜这个骑士小像——他算什么,就因为他高贵的血统,他就可以如此傲慢,他这无知的、天真的、不曾受苦的脸,这张该死的脸,如若我只是要这小像,我尽可以毁灭它,但并非如此——我捂住自己的脸,感觉自己脑内理智的那根弦正在崩断。

乔纳森·乔斯达。我的理智痛苦地呻吟道。拜托你,给我滚。

乔乔的直觉救了他,他慌不择路地逃出我的房间(只能是我的),倘若他再多留一秒,我的暴怒都会把他从头撕到尾,让这个故事完蛋。但是他逃掉了,我的愤怒如同复仇女神在室内盘旋,却未曾找到它的仇敌,我咒骂:你竟敢,你竟敢……

你竟敢怜悯于我,你竟敢垂怜、施舍于我,可恶的、恶心的、傲慢的、无知的、冷酷的,令人作呕的乔乔,乔斯达的乔乔,必为我仇敌的乔乔。我在体内听到那野兽森冷的磨牙和怒嚎,失手之下,我捏断那骑士小像的首级。

好极了,我漠然地看着它,心想迟早有一天我必如同这般夺走他的首级。

现在回头想起,当时的我显然过于稚嫩,才容易失控,而失控者自然弱小,才不敌过乔乔,我自有反省。随年岁增长,我逐渐心智成熟,也懂得韬光养晦,面对乔乔也不再咄咄逼人,但他仍是我前行道路上的拦石,我必不可免地迟早有天该除去他。

神啊,纵然你一直庇佑他,可我必将一生强运,你又如何无微不至地照看他的安危。这一滴血又如何,它如何成得永恒。

乔纳森·乔斯达

如同咽下蛇的毒囊苦胆,我咽下我兄弟的血。

我何尝不知这是他作弄我的方式,可我确信我同他的血,感知到我二人的血的命运,冥冥中我有预感,我二人的血本该如此合为一体,正如他的血是我的血,我的血是他的血。可这预感稍纵即逝,未及我捕捉到,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义兄弟……血兄弟的血冰冷粘稠,自我喉管坠落,分明地存在着,如他本人一般。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也便知道,他毫不犹豫地背弃了我同他的一滴血,向我父亲投毒,以我父亲的血转化为吸血鬼,他坠落在正义女神手持的长矛上,被其捅穿,宅邸尽数焚毁,我同艾莉娜再度相遇。你们见证这段旅途,我遇见我的老师——威廉·A·齐贝林,前往风骑士镇,从布拉霍那得到幸运与勇气之剑,齐贝林为救我而死。就在这里,我重新见到了他。

我的手足,我的血兄弟,迪奥。

我同他的那滴血都仍存在,多么奇妙,酒液分解了,蜜糖融化了,可血仍存在,我同他仍旧存在。自他变为吸血鬼,有关我兄弟迪奥的一切尽数自我体内被驱逐,仅有他这一粒人类的血坚不可摧,当我再次同他对上眼,竟觉恍若隔世,喉间仿佛又泛滥出那时泛着血腥的蜜酒的香气。

迪奥永远也不会明白,他同我喝下那一滴血的蜜酒,纵然是他取笑、羞辱我的途径,如若不是他的背弃,我却依旧会恪守……这是他必不可能理解的。时至如今,我们都无法也不能理解对方,那血的盟誓首先由他违背,又由我来阻断。

我很难回想起这场战斗,此后的一年,从这场梦里惊醒的次数也不为少,我杀死了他,但杀死他的也不是我,我在这场战争里意识到类似命运的存在,那命运以迪奥的声音向我低声宣告,你二人中只能活下一者,我又意识到,我同迪奥的迥异注定我是他前路上的拦石,自他初次来到我的面前,我便不可能拥有平静的人生,结局只有两种:我杀死他,或他杀死我。

所谓人生的多种可能性,于我二人便只两条路,当我自梦中惊醒,看着身旁熟睡的艾莉娜,便会再次陷入疑虑。我真从这血的命运中走出了吗?她又是否能真正得到幸福?是否,我们能重归于平静。我实在为将她裹挟入我二人纠缠的命运而感到抱歉,替她梳理鬓发后,我悄悄起身到阳台暗自思忖。我未曾将心中的不安告知任何人,所有人都自觉劫后逢生,我没必要以这种模糊的不安破坏他人的幸福,何况,我也的确不再感知到我遗失的那滴血。

他的血在我体内,那么冷又那么狂暴。噢,神哪,倘若迪奥侥幸未死,我也没有求你诛杀他的狠心,只希冀你叫他沉睡下去,别再醒来。

迪奥·布兰度

我憎恨乔乔……不,我已不再憎恨他。在乔乔几乎毁灭我的那一战里,我终于意识到我二人该走的道路。神庇佑他,但我并不庇佑神。多年前那折断的骑士小像早已告诫我该如何去掠夺,只那庇护叫我迟了多年才听闻这福音,但这并不迟。如果真有神在操纵命运,我们的关系一定被其安排得巧妙非凡,正如乔乔不知受何驱使,莽撞地同我饮下血之蜜酒那样,他是我血中之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是注定要合二为一的。

我尊重他正如我尊重我自己,正如尊重我的血。天哪,我心想,神真的在庇佑他么,如此历历看来,竟似乎是神在庇佑我,或神在庇佑我二人合为一体的命运,但无论如何,如今在我面前只剩下一条路。

我掠夺过乔乔的爱犬,掠夺过他父亲的赞美,掠夺过他的朋友与名誉,和他母亲留给他的金怀表,零零总总,数不胜数,如今我意欲掠夺的是他,也是我自己。

出于仁慈和我所需的休养生息,我让他们休息了一年。乔乔和艾莉娜的婚礼,我甚至饶有兴趣地藏匿在宾客间参与过,你该怎么形容他们面上的神色,那么宁静与圣洁、但又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幸福,只要我出场就将尽数摧毁。但我没有。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如履薄冰的幸福,几近令人心中生出怜爱,何况,这也太过轻率,一时兴起只会玷污我同他古老野蛮的血。

我让温青为他们丢下祝福的花,怜悯地看着艾莉娜·班德鲁顿——现在是艾莉娜·乔斯达。我还记得她,我曾试图从乔乔那抢走她,但她是少有的失败,因为她同乔乔是一类人,我的确从这个女人那里得到过屈辱和挫败,也的确拆散了他们,没想到他们还能重逢,但这一切现在都不重要了。我献上我短暂又真挚的祝福。为他们……嗯……可歌可泣的爱情。

请享受这稍纵即逝的安稳吧,乔乔,因为随后迎来的便是我同你的命运——

乔纳森·乔斯达

我同艾莉娜登上轮船,她看上去那样快活,不知为何,那幸福竟令我心中隐痛,充满哀伤。我隐约察觉到前路命运的齿轮开始咬合,正如当年我饮下我兄弟的血所感知到的一样,但这种忧惧自然不能同她说明。

当我见到温青,见到迪奥仅剩的头颅,当我望向他们时,我便意识到命运已追逐上了我,那穷追不舍、不死不休的血,我竟对此毫不意外。纵然在那长达一年的休息中,我获得了宁静,此时我却也意识到,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为我同迪奥的命运真正做个了断的这一刻。这是我们命运的终局,一切的零,最后的审判。

我不觉愤怒,或是恐惧,更多涌现的竟是哀伤。这是我必死的局,我的血兄弟有备而来,但我必须从他手中保护艾莉娜,无辜的艾莉娜。难道我不知道她已经无法获得幸福了吗?这句话既像诅咒,又像祝福,但我还是这样真挚地希望着……你要幸福,艾莉娜。

啊,血不断流出来,从我喉间的伤口,这艘轮船里不断发生爆炸,我感知到我的生命正在不断流失,无法挽回。我用最后的气力将我的义兄弟仅剩的头抱在怀里。迪奥,你说的对……我们或许应该合为一体的。我感到了奇妙的友谊,而现在,我们的命运合二为一……然后随着轮船的爆炸而消失。

意识也开始流失,我的血同他的血流在一处,他仿佛在说些什么。啊,迪奥,我的血兄弟,你明知这时说什么都不管用了,但我却感到怀恋,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件小事。

迪奥·布兰度

你看他的目光,那是惊异却觉悟的眼神……不出我意料,他纵然不知情,却同样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我破坏了他的喉咙,他却控制温青使船爆炸,再用他的双臂禁锢了我的行动,同样,他也救下了艾莉娜。高洁的乔乔,尊贵的乔乔,正直的乔乔,乔斯达的乔乔,我这世上唯一尊重的乔乔,必同我合为一体的乔乔。在那一刻诞生的东西足以书写一部乔乔福音,我即为他颂读。

他的手臂是那样坚固,如同这世间最不可摧的牢狱,这种力量属于最古朴的英雄,用他精钢铸就的手掌扭断仇敌的脖颈,现在却将我禁锢在他的怀中,无处可逃,我被迫聆听他越发沉重的心跳,和隔着他肉体的属于人类的那一滴血,迪奥·布兰度,他血兄弟的那一滴血。被迫听他一滴血的兄弟体内生机溃散的声音。

我叫他……乔乔!乔乔!我可以给你……我可以让你活下去,让你和艾莉娜在一起……我徒劳又尖厉地叫道,向他许诺我所能给予的一切,我明知我无法诱惑他却仅有的一切。他死了……他死了。爆炸的气浪掀过我同他的脸,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浮出那种天真快活的孩子气的光,我惊异地发觉,他竟已转为了蒙受苦难的面貌,他这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他这受苦者、殉难者的脸。

我口齿中属于他的血骤然滚烫,乔乔将我击落悬崖,波纹消融了我的躯体,可那滴血仍属于他,我在坠落中一口咬住那滴血,乔乔以为他的血已然失落,可并没有,一种莫名的友情涌上我的心头,竟令我眼眶有些生涩。

乔斯达的太阳。乔纳森·乔斯达的太阳。

接连不断的爆炸在船上向我们逼近,乔乔的手臂因死亡而松动,我挣脱出来,用肉触拽着他的肉体,和他一同滚入我的铁棺,合上了锁。巨大的力把我们抛出,借助那力,我用肉触和牙齿绞断了乔乔的头,他已流了那么多血,已流不出更多,在幽黑腥腻的棺内,我将自己的头装在了乔乔的躯壳上,感知到我同他正在向大西洋底下沉、坠落。

在这样的寂静中,我突然想起从前的一件小事。

迪奥·布兰度

我将乔乔的头揽在怀里,做出这一动作已耗尽我的气力。这颗冷酷的、受难者的头颅在我怀中如同圣果,而我则为盛他的器皿……但我又想到这是他的肉体,如同他的身体才为圣杯,我为他怀中的圣果。我二人的血终于流至一起。

奇异的是,在我们彼此交融时,我竟觉得有片刻——极为短暂,但在那片刻我们心意相通,彼此理解,他即为我,我即为他,仿佛我们从同一片骨里生出。

那滴血在他体内存放多年,终于重归我身,我口齿中他的血也正是如此,那仿佛是坚硬的、永恒的一滴血,暂时的永恒,没入它彼此的原主中,我们注定要合为一体的命运。乔乔死亡的肉体里的血开始沸腾流动,同我的血汩汩交织,我二人的血,我二人的命。他的血那般炽热,自我的体内开始焚烧我,而最为滚烫的竟是我身为人类时的那一滴血。

它本可为我所同化,却如同钻石那般坚不可摧,在吸血鬼的体温内格格不入地烫伤我。我的那滴血在体内横冲直撞,无从安置,到了最后,从我的眼眶里掉了出来,砸碎在棺内,无处可觅,竟形同我落下的一滴血泪。

我躺在棺里,同体内的乔乔的意志相搏斗,他躯壳里最后剩的一些乔纳森·乔斯达的碎片,会为了他的意志同我抗争。我们一同向下沉落,如同东方养于皿中的蛊,在密封的棺内继续我们的争斗,又如同母亲子宫里彼此吸收的双胞胎,乔乔杀死我,或我杀死乔乔。这疼痛烧灼着我,但我却笑起来。

来吧,乔乔,让我们再投入新的战争,我们的血之命运,我们便是彼此的肉中之肉,骨中之骨,血中之血,你不会向我屈服,我却也不会向你低头,但我们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在我永生不死的生命里,让我看看在你与我之血中,你我将厮杀又复活多少次。

乔纳森·乔斯达

那是在掉饮下蜜酒之后,背叛之前的事,因为心情苦闷,我少见地再次偷拿了父亲的烟斗,躲在树上抽烟,就在那时,我从枝叶间看见了迪奥,他似乎刚从房间里出来透气,一抬头,同样也看见了我。我们在那片刻愣愣地对视上,感知到彼此体内属于对方的那一滴坚硬的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迪奥的脸庞柔和下来,他从未有过如此友善而又柔和的表情,仿佛我们长期以来无声的战争从未存在。我心中竟也生起了友善而温和的情感,我的义兄弟,迪奥,倘若他向前一步,驱于那种情谊,我便会邀请他同我一同上来,分享父亲的烟斗。

迪奥·布兰度

论文枯燥到令我头疼,我决心到庭院透透气,就在那时,我看见蠢乔乔正偷偷坐在树上抽他父亲的烟斗,前不久我才哄他演一场闹剧,饮下滴血的蜜酒,至今他那滚烫的血腥气仍在我喉间萦绕不去。

我们短暂却曲折地在那一刻凝视着彼此。

毫无依据,我心中刹那升起某种光明又柔和的情感,我同他的血在彼此的胃袋中不朽,没来由,我突然意识到,倘若我向前一步,或是他向我招手,我就会爬上那棵树,同他坐在一起,分享他父亲的烟斗,他会将他友善的双手拍在我的背上,给我一个拥抱……我们将成为真正的朋友,受某种奇异的力量的驱使,我们从此休战,结束这个故事。

乔纳森·乔斯达と迪奥·布兰度

但我们就站在那里注视着彼此,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