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ra

本篇存在监禁、酷刑相关的创伤性内容

波茨坦的克格勃监狱,全称Zentrales Untersuchungsgefängnis der sowjetischen Militärspionageabwehr,或译苏联军事反间谍中央羁押监狱,如今是一座免费开放的纪念馆。它位于腓特烈二世的无忧宫东北方向约2.5公里,紧邻波茨坦会议的召开地点赛琪琳霍夫宫。初次听说这座监狱时就很好奇家攻的父亲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舍甫琴科当年在波茨坦服役时所做的工作是否与它有关,同时也感到十分不解,为何一座关键的监狱要建立在一处风景如此秀丽的地方,未免十分讽刺,又或许有其他考量。

到达附近才发现,该监狱附近的大片区域曾在1945年至1994年间被划为封闭的军事特区,称为Militärstädtchen Nr. 7,是苏联军事反间谍机构在德国的总部。该区域占地约16公顷,原有的德国居民全部被逐出,特区边缘设有路障和木制围栏,用来隔绝内外交流。后来由于木制围栏容易腐朽,又建造了混凝土墙,同时设有瞭望塔来监视潜在的渗透与叛逃活动。该封闭特区的设施堪称完备,原有的楼房一部分被用于居住和办公,另一部分被改造为仓库、医务室、图书馆,甚至还有旅店、酒馆、电影院、桑拿房。这里的商店能买到食品、服装、日用品,特区内部有专门的邮政和电话系统,是一个功能齐全的孤立城镇。

此地的苏联反间谍部门的任务是保护苏联武装部队免受外部侵害与内部腐化。它负责对军事人员进行政治监视,并打击西方情报机构针对苏军的情报活动。所有军事设施、官兵及其家属、非在役居民,以及与苏军成员有过接触的德国公民全都受到监控。据家攻的自传所说,他的父亲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于1963至1975年间携妻柳鲍芙·尼古拉耶夫娜驻扎于此,家攻的姐姐埃琳娜也在这里出生,不知母亲和姐姐对东德的回忆是否就是这步行二十分钟即可横穿的军事城镇。如果军方对一切官兵及其家属的监控真的如此严格,那么他们在这十二年间也许都不曾外出看过无忧宫。

客观地说,这里河湖相交,林园在侧,是一处气候宜居、曾受普鲁士王室垂青的地方,只是苏联驻军幽闭其中,时时警惕才能免遭猜忌,未必有余裕消受这块福地。如今此地的围墙已经拆除,大多数楼房还于民用,街边设有许多旅游导览牌,扫码可以听到德英双语的语音讲解。语音讲解可见这里

开头提到的监狱位于军事特区的正中央,前身是一座福音派教会的建筑,1945年进行翻修后用作监狱。起初这里关押的是纳粹罪犯和苏联逃兵,后来冲突加剧,西方的间谍活动日趋复杂,大量全职或非全职的西方情报人员在东德获取军事和经济情报、实施破坏活动或招募叛逃者。自1947年起,苏联反间谍部门广泛追捕西方间谍并将他们羁押于此,期间造成许多冤案。苏联军事法庭判处这些囚犯严酷的监禁,甚至死刑,已知的死刑受害者超过100人。1955 年后,该监狱专门用于关押驻东德武装部队中犯有罪行的苏联军人、文职人员及其家属,罪行包括逃亡、违反军规或刑事犯罪,定罪后转押至苏联境内的集中营和监狱服刑。

纪念馆的工作人员们非常热情、温柔,还提醒我们进馆要穿好外套,避免着凉。时为四月,监狱内的温度明显比室外更低,难怪只在下午开放。此前在谷歌地图上看到有俄语评论说自己带着小孩前来,工作人员婉言劝阻儿童进入,避免给孩子造成心理创伤,然而俄语区家长非常坚持,要对小孩进行历史教育,最后又特别提及整个建筑内有一股臭味,这是ta从小就熟识的、属于苏联建筑的不祥恶臭。我怀着对这种恶臭的敬畏前来,走进建筑一层就发现这是我小时候在学校的老建筑里闻过的味道,晦暗潮湿的人味,热天会发酵,冷天会沉积,自尊和边界都会在这种人身的油腻中溶解。

一层和二层多为办公区、审讯区和杂务区(如浴室、厨房等),如今这些房间设有展览,列举了约50位囚犯的生平和被捕经历。展览的叙述非常具有人情味,聚焦于每个人本应拥有怎样的人生,而非被关押后受到了哪些可能遭到后人凝视的折磨。地下室是集中关押囚犯的区域,墙壁上留下了许多囚犯的刻画,有名字、住址、生日以及自己的刑期,有只言片语的祷文,还有简笔画描绘一个铁窗中的人像。地下室的味道更加腐臭,零星的气窗几乎毫无用处。整座监狱的3D建模可见这里。该建模非常精细,甚至可以看到实际纪念馆中不许涉足的位置。

记录几个细节: 1. 地下室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紧锁的门,从那扇门的小窗望出去,视线平齐处刚好就是室外的地面。 2. 用于审讯的单人禁闭室很狭窄,面积大约四平方米,侧面有一扇通向楼梯间的气窗。墙壁上涂满了触感尖锐的涂料,避免囚犯在墙上留下情报,传递给其他犯人。 3. 比禁闭室更严酷的是站立牢房,该牢房相当于一种刑具,面积大约一平方米,高度特意压低至两米左右,无窗。牢房门上有极小的孔洞,狱警在门外通过孔洞监视囚犯,一旦囚犯试图坐下就会遭到恐吓和殴打。 4. 囚犯中有一部分犹太人。他们因为种种机遇躲过了纳粹的残害,后来却被克格勃当作间谍逮捕。 5. 囚犯在监狱中能够听到外面苏联士兵的日常活动,包括苏军训练的声音。1947年入狱的囚犯说,她每天都能听到苏军的合唱:“我们祝斯大林同志身体健康。”监狱外面有成片的草地,囚犯能够听到苏联士兵在草地上踢球,铁窗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欢庆声。

我情愿相信家攻的父亲与这座监狱无关。然而据说他早年间是工程兵,也许需要处理军事特区内部各个设施的修缮工作;其作风严肃沉稳,也正适合被遣往机密建筑。所幸他在女儿幼时就举家离开了那里,几经调动后回到基辅,尽管切尔诺贝利事故又是另一种恐怖的命运。

最终感想,凝视是自由的,但在所看与所听之外,会有其他的感官让你落地。不要崇拜钢与铁,要记住那三十年不散的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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