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张佳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混上来的。 混进了科考船里。他坐在港口的一堆行李中间揣着个手直愣愣地看着船员们搬运着物资,而他确实什么都做不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刚从医院出来虚弱得很。被安排在这里,美名其曰帮我们看行李以防行李跑了,孙翔是这么对他说的还比了个大拇指,路过的江波涛和周泽楷只能笑笑。 那张佳乐也只能笑笑。 Samsara号是同名公司旗下的一艘南极科考船,主要研究对象是企鹅。纯公益项目张佳乐都不知道他们靠什么活着的,他看着宣传册上一半铺满了企鹅照片一半铺满了周泽楷照片,上面写着捐助可获得企鹅明信片套组——看来是卖企鹅的可爱和周泽楷的美貌赚钱的。 “那些人是谁。”张佳乐从宣传册里抬头,手一指,一群明显是一伙的人穿着统一的红白制服黑压压地上了船——Samsara并不需要建站每次过去都是蹭别人住的吃的喝的甚至警卫也是,所以船上人员比较少,突然来了一堆连张佳乐都觉得脸生的面孔自然好奇。 “不知道。”孙翔也托着脸坐在他身边:“好像这次不止是调查企鹅们的繁育状况还有其他监测任务,但我只在乎企鹅。”孙翔满不在乎地说。 张佳乐盯着那群人看他们和江波涛交流,他的心口有些莫名的冲动,他摸着胸口,那里有一枚子弹状的水晶吊饰——他是射击俱乐部的成员,隔着衣服他似乎感受到了子弹与膛线摩擦出的火花。 那群人里有人回头了,红白制服里唯一的黑衣服——一张生面孔里的熟面孔。 “叶秋!”孙翔在一边咬牙切齿地点出扭头那人的名字。 “啊?”张佳乐觉得陌生但这个名字又似乎刻在自己的生命中。 “啊什么,你不知道他来吗!早知他来我就不来!”孙翔面目扭曲地看着张佳乐:“你们夫…” “孙翔!”周泽楷打断了孙翔,匆匆把他拉走了,留下张佳乐一人发懵。 他挠了挠脸不太懂刚才发生了什么,一团黑影来到面前笼罩了他:“认识一下?”

“你不是叶秋啊?” “不是啊,我叫叶修,和秋是很像。”名叫叶修的男人坐在他身边,咔哒点了根烟,烟灰掉到其他人的行李上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张佳乐有一丝无语地看着他,叶修眯眼笑着,也回看他向他脸上吐了一口烟。 “真没素质!”张佳乐呛得要死还是没忍住直接言语攻击了叶修,气鼓鼓地往旁边挪了挪誓要和这个没素质的拉开距离。 他俩就像这个吵闹港口的局外人,隔着半个屁股的距离看着乱哄哄的船员跑上跑下,抬着必要物资抬着各种仪器箱抬着被层层包裹的…嗯?那是什么。张佳乐够着头想去看看那群红白制服人小心翼翼抬着的箱子,突然一阵冷风吹过,早春的风对于他这个半病号来说还是太残忍了,他一哆嗦打了个喷嚏。 “唉,病没好就别露脖子吹风了。”叶修很有绅士风度地脱下外套给张佳乐裹上。 张佳乐模模糊糊说了谢谢,缩在全是烟味的衣服里感受别人的体温。叶修在他前面挡着风,外套一脱便露出里面和同伴同款的红白制服,脖子上挂着的工作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张佳乐伸手拿住念了出来:“兴欣文化有限公司,叶修,随队记者。” “怎么样哥厉害吧,记者。”他假装拿了相机咔嚓几声。 “文化有限比较好笑。”张佳乐说。

终于轮到他俩这闲杂人等上船了,跟在队尾。 叶修还是大摇大摆叼着根烟,张佳乐心想怎么没人把他扔下去:“你不是记者吗,这种场景不是该拍照记录吗,叫什么Samsara号出航前会议什么的。” “你的提议不错。”叶修去贴着兴欣标志的箱子里翻来翻去,又在队友们背着的包里翻来翻去终于摸出一台单反,反手就给自己的同伴们拍了张合照。大家配合不配合地比耶,其中一个金发大高个喊的茄子最大声。 “怎么样专业吧。”叶修嘴里叼着烟屁股含糊不清地说,把单反相册凑到张佳乐面前,张佳乐低眼去看:人像如奶油般化开,背景如刀割般锋利。“你这相机是尼康?” “是呀。” “那不怪你。”张佳乐拍了拍叶修肩膀安慰他。

叶修终于去做了记者要做的事,在人群周围拍拍照记录记录,张佳乐则在后面听着这次的科考目的和路线——他对企鹅兴致缺缺,也不搞极地生物或者地质研究所以听得一知半解干脆放空大脑了,只知道这次会海上航行的同时测量海水什么,捕获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张佳乐一时间好像听不懂了,所有话语变成碎片,打着转、海风把他们吹走,吹向远方,从耳边拂过。偶尔捕捉到一些关键词比如他们要跨越赤道,穿越西风带——从乔治亚岛登陆吗?张佳乐想。 “不,会有直升机直接接我们上南极大陆,我们选择停泊的地方无法直接登陆。”江波涛在人群前是这么说的。 他们站着的甲板上画了大大的H证明这里可以当作停机坪。 看个企鹅需要选择那么刁钻的地方吗?不过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看来是早就知道张佳乐也就没说什么,早已经定下的航线他也改变不了总不能下船说不去了。他从医院醒来死死抓着周泽楷的手说:我要回南极。他要回南极?他要去南极,去南极——干什么来着? 张佳乐的脑海突然翻起一片雾气,他想不起来了。他皱着眉头想要拨开迷雾,但于事无补。下意识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从领口拽出了那条水晶吊坠,像是一种特殊的晶体里面飘满了絮状物或者说,是雾气。张佳乐看着这块水晶心里冒出一种冲动,这股冲动可以抚平他所有的疑虑,慢慢地他平静下来,把吊坠塞了回去,继续听着江波涛的事项讲解。 张佳乐余光瞄到叶修绕了人群一圈,来到人群最前方江波涛后面,好像准备拍一张大合影挥挥手让大家靠近一点。似乎是人群的移动让他眼花,他好像看见叶修贴近江波涛嘴一开一合。 说茄子——,他听到叶修这么说。

张佳乐自从出了院一直病蔫蔫的,这段时间在船上吃饭都要吃三口后捂着嘴咽下想吐的冲动。孙翔坐他对面说他之前也没这个样子啊,在船上活蹦乱跳的。 “我之前是…船员?”张佳乐疑问道,他现在才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工作。 “呃…”这一问把孙翔问倒了,不知道是不是有谁拿这种如此没营养的问题恶作剧自己,他左看右看没有叶修的踪迹,好! “你不是船员你是记者啊。”孙翔捣着盘子里的豆子:“这次怎么换了叶修来,那个人把我拍得丑死了,他不是做极地生物研究的吗,虽然不懂研究的什么极地生物。”说完他前倾身子和张佳乐压低声音说悄悄话:“我之前偷偷看过他的手稿啊,画的东西很怪,像泥巴怪——” “孙翔!”江波涛幽灵般地出现在张佳乐身后,光从后面射过来给他描了一圈刺眼的白边:“小周说找你呢,你吃好了吗?”虽然语气是笑的,但他的眼如同在粘稠中缓慢睁开,眼神是冷水般的。 “哦哦哦马上来。”孙翔扒拉了两口端盘子走了。 “张佳乐前辈。”江波涛秒变笑眯眯的脸,走到张佳乐一边:“叶修前辈在找你。” 张佳乐应下,他觉得有点奇怪但又不知道从哪讲起,眼前江波涛笑眯眯的他却下意识觉得这人的皮肤一定冰冷粘腻。他拨弄着剩下的残羹冷炙,只是说我吃完再去。

“要和我谈恋爱吗。” 张佳乐塞了一肚子豆子见到叶修,叶修就扔出一句惊天大话,他很想变豌豆射手吐叶修一脸。 两人在后甲板,海风嗖嗖的,叶修手上夹着的烟忽明忽灭——挑在后甲板见面是因为这里能吸烟吧,张佳乐这么想着任由海风把他的头发啪叽吹在脸上。 叶修伸手拨弄他的头发,叼着烟拆了他随意绑起的发丝又扎起然后塞进冲锋衣领子里:“这样就好了。” 虽然两人没谈但确实亲昵如恋人,连张佳乐都不明白,他不明白的事也太多了,不明白为什么要上这艘船,为什么无所事事的在这里,为什么能接受叶修突破他的社交边界,为什么要去南极——去南极?是回南极。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起。 他的目光滑过叶修的脸,投向后面的海,后面的海洋。夜幕降临,只有船上的射灯投射在海面上,除此以外都是黑漆漆的,只有海浪撞到船体的声音证明他们还在现实中而不是行驶进了虚空。 那灯光在海面上照出肉纹理一般的波浪,整艘船好像在巨大的肉体上行进。 整个世界不就是巨大的有机体组成的吗,我们不就是祂身上掉下来的肉吗。 “我们是一体的。”叶修在他耳边轻语,环抱着他,“我们在一起吧。” 张佳乐只记得自己说了:“好。”

两人牵手回船舱里,包子——就那个比耶最大声的大金毛,立刻冲出来起哄说恭喜老大牵手嫂子,不过嫂子是男的还是嫂子吗。 他自己思考去了,其他人围了上来说着多吃点都瘦了好多、好久不见啊、欢迎回来一类的话,还上下其手摸摸张佳乐的手啊脸啊头发啊,不知道谁还在他兜里塞了一把瓜子。 “去去去都没事干吗。”叶修笑着挥挥手把大家都赶走。 “欢迎回来…?”张佳乐捕捉到一句不和谐的话——其实大家说话都像久别重逢,但张佳乐并不认识他们。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是一体的,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叶修拉起张佳乐的手:“但我们是最为亲密的两块肉。”说完亲了亲张佳乐的手指。 张佳乐歪了歪头但心里的雾气告诉他,事实就是如此。

两人缠绵在宿舍的小床上,叶修死死把张佳乐捂在自己怀里,两具肉体亲密无间。 汗液是他们最佳的粘合剂,张佳乐只觉得他的腹部似乎融进了叶修的肚子,连肠子都交缠在一起。他仰着头,脖颈是一条好看的弧线,叶修咬了上去。 第二天叶修把他喊醒,他还迷迷糊糊坐在床上摸着肚子。 “没那么快怀上啊。”叶修穿着衣服调笑他。 “什么怀,谁要怀你的!”张佳乐怒。

唉,虽然莫名其妙地和叶修谈了让张佳乐也很奇怪,但长时间的航行有个人陪着自己也不错。孙翔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最近见了面也只是打了招呼匆匆离开,张佳乐只能和叶修坐在兴欣那边吃饭。 食堂一半白黑黄一半红白泾渭分明,张佳乐穿的是叶修的黑外套,整艘船唯二的纯黑色。 虽然叶修素质有限——经常偷摸蹲在哪抽烟,文化有限——拍的照口歪眼斜。但做人无限,肩负起了照顾病号张佳乐的责任。 “唉,什么时候病能好啊。”张佳乐把不想吃的菜挑给叶修抱怨道。 “到了南极就好了。”叶修又把挑过来的菜挑了回去。 “不许玩弄食物!”陈果拍桌。 船上没什么太多的娱乐,也就在舱室里打打牌——和包子安文逸乔一帆一起,通常以包子大胆求助罗辑,罗辑拒绝,两人嬉闹结束。看看电视,看苏沐橙推荐的,张佳乐欣赏不来的剧情,莫凡看得十分认真,方锐看得声泪俱下,“有那么感人吗?”张佳乐惊讶。“没有,”方锐说:“但这样沐姐姐会夸我呀。”他眨眨眼。魏琛一般不见人影——躲哪抽烟去了。陈果负责整个团队看起来很忙实则不知道在忙什么,就唐柔看起来最正常,在翻仪器的使用手册。“你是在复习吗?”张佳乐问她。“不,”唐柔翻过一页:“我在预习。”张佳乐说要收回之前那句话。 当然最多还是两个无业游民在甲板上谈情说爱。 叶修把单反拿给张佳乐玩。 张佳乐自然地拿过来咔咔拍了许多海鸟:“看比你拍的好看!” “厉害厉害。”叶修为他鼓掌。 张佳乐乐呵呵的,顺便拍起人物,临近赤道,兴欣那边的人干起活来,把之前的仪器箱搬出来在甲板上作业。 “你们不是什么文化有限公司吗,还搞科研呢。”张佳乐从取景器里看着兴欣工作人员们摆弄仪器,适时地摁下快门。 “也是和我们的文化有关。”叶修咬着根烟含含糊糊地说。 “快,文化人该你干活了。”张佳乐把单反又塞回给叶修,一把从他嘴里抢了烟自己抽起来。 “好的好的,大少爷等着,老奴去去就来。”说完走去同事身边了。 张佳乐看着叶修的背影,咬了咬烟嘴。 呃…自己什么时候会吸烟了。竟然一点不觉得呛,这也能近墨者黑?他思考着。 一根烟很快见了底,张佳乐手腕一翻烟屁股被丢进海里。

跨越了赤道,船上按照惯例举行了小型的庆祝活动。周泽楷郑重地把跨越赤道证书发给每个人伴着腼腆的笑。 “啧啧要是结婚证书就好了。”叶修没骨头一样倚在张佳乐身上,用证书扇着风。 张佳乐无语:“周泽楷颁发的咱国家也不承认呐,企鹅国结婚书啊。” “只要咱俩一直留在企鹅国不就有效了。”他眨眨眼一只手比出大拇指,一条胳膊去搂住对方。 “去去,热死了。”张佳乐抬了抬肩膀从叶修的怀里溜出。 “干什么去?” “扔漂流瓶啊!” “你写的什么。”晚上两人躺在床上,皮肤黏着皮肤肉连着肉。 “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问吗。”张佳乐有些脱力。 “嗯。”叶修郑重其事。 “不告诉你!” 叶修往前顶了顶:“我写的是要和你永远在一起,”他咬着张佳乐的耳朵:“你呢?” 张佳乐被顶得断了呼吸,恶狠狠地咬了叶修的肩膀不说话。 叶修也不着急慢慢地碾着张佳乐里面,又堵着他,直到对方尖叫着喊出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才心满意足地放了手。 张佳乐裹在被子里无声控诉叶修,叶修笑嘻嘻隔着被子抱他。

离目的地越近空气越冷,兴欣的作业也就越频繁,但张佳乐越精神。 本来在初春寒风里会发抖的人现在却在冷空气里精神奕奕。 其实在过西风带的时候就有所体现,不晕船的人都要被晃晕船了但张佳乐没事人一样,在通道里晃来晃去像玩蹦床一样,叶修也一样,两人黏在一起说说笑笑。 现在嘛,现在张佳乐都有闲心思钓鱼了,他站在甲板上甩杆,叶修去围观兴欣工作了。 不久他感觉鱼竿一沉立马提竿,可还没等他看清楚上来的是什么,他的鱼线和思维的线一起崩断了。 张佳乐睁眼就看到叶修坐在床边看着自己,他刚从一片混沌雾气中醒来,情绪还无法控制,不可避免地他涌起了一阵酸涩的情绪,眼泪决堤一样流出,叶修抱起他安慰他,恍惚间他又厌恶这一切质问着为什么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质问。 两种极端的情绪让他呼吸不上来,在叶修怀里痉挛抽搐,手胡乱抓着喉咙留下一道道红痕,这种舒解无济于事他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破肉而出。 “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叶修抓住他的手把他按在怀里,不断重复着安慰的话语直至他睡着。 再次醒来之时,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他在身上摸了摸,没有什么破体而出的迹象。 “恭喜你,母子平安。”叶修一脸正色。 “啊?”张佳乐开口但只发出干涩的音调:我还没怀呢。 叶修只觉得没彻底醒来的张佳乐十分可爱,把他抱起来使劲揉揉。 第二天所有人都好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见到他一切如常也无人询问他身体如何——毕竟他看起来就生龙活虎。天气越来越冷了。 “快到南极了?”张佳乐疑问。 “对,提速了不少。”唐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身后路过。 张佳乐转身看见唐柔拖着个箱子,下意识地,他后退几步,这箱子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本能地厌恶。 “抱歉,我很快就会离开。”唐柔把箱子挪开了点:“不过很快就不用担心了,马上就到了。”她眯起眼睛,远处洁白的大陆熠熠生辉。 南极到了。

黑红色的直升飞机起起落落把人和物资都打包带走。 叶修和张佳乐照样最后一批,两人裹得熊一样——其实张佳乐并没有感到寒冷,但为了不过分扎眼只能老老实实裹上。 兴欣的行李是唐柔曾经拖着的箱子同款的一堆——只有这些,连仪器箱都不带。 “你们不搞科研了吗。”张佳乐指了指问。 “我们的科研目标已经达到了,接下来只剩下验收了。”叶修心情挺好,掏烟叼上,咔哒一下,打火机没点燃,张佳乐自然地掏出一个打火机同样咔哒一下给人点上,还得抱怨一句少抽点吧你。 “都会倒装了啊。”叶修笑他。 “嘁。”张佳乐甩下叶修率先爬上直升机,咦?南极是能点燃打火机的吗?这新换的衣服哪来的打火机?他突然疑惑,但还没想清楚叶修就把他挤在座位上美名其曰取暖让他骂骂咧咧一路。 等大家都蹭住进了科考站,张佳乐开始随便瞎晃,这里空旷得吓人,黑红配色的制服很快被白黑黄和红白淹没。 张佳乐无意之间推开一扇门,是一间宿舍,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落了一层灰——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好像轮回和兴欣的人根本填不满这里,就像还有其他人应该在这。 他手指划过放在桌面上的本子,上面印着黑红色的小logo——BaTu。 霸图。 张佳乐拉开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把1911和一盒子弹,他沉默了一下装上弹,把枪带走了。 接下来几天他跟着轮回去围观企鹅,兴欣那边的事完全没管了,他们好像拖着那些箱子在寻找什么。为数不多的霸图的人看到他都有一丝惊恐和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每当他们靠近兴欣就会有人把他喊走。 “有什么事吗。”张佳乐跟着乔一帆走回科考站,这个有些腼腆、乖乖的小孩只是说:“叶前辈说前辈你身体刚好还是多在暖和的地方待着比较好。” 张佳乐应了声,接过对方倒的热水喝了。 最近叶修都不怎么在他身边了,一直扑在外面。张佳乐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摸了摸自己从那间宿舍里拿的枪——他感到一阵熟悉,好像这把枪本来就是他的,甚至应该还有一把。 他后来又找到了枪套枪带给自己配套上,看到上面绣着自己的名字他都不惊讶了——他来过这里吗?应该来过,毕竟是回到南极。 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他把枪塞了回去。

半夜,叶修把他晃醒。 “干什么,看星星啊。”他脸朝下埋在枕头里。 “比那个浪漫,去验收我们的科研成果吗。” 张佳乐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黑红配色的制服,叶修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 这就是最后的结尾了。张佳乐想。

外面只剩下兴欣的人,制服红色的部分在黑暗的雪地里发光。 他俩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叶修拉着他,张佳乐没见过那么兴奋的叶修,极地的风雪刮在他的脸上,他感受不到冷感受不到疼,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的,大家穿着单薄的衣服伫立在风雪中。 那些贴着兴欣标志的箱子其中一个被打开,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在这片雪地上突兀出现的是一个只有婴儿能钻进的窟窿,一个洞穴,漆黑不见光的,最强力的射灯也照亮不了的。 张佳乐莫名想到叶修表白那天的海洋,也是黑暗的,有着肉的纹理,而这个洞穴有着生命的温暖。 “呵呵,祂的一个孩子回去了。”叶修笑了笑:“小孩子不恋家也正常,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得送迷路的小孩回家啊。” 其他人听了之后把所有的箱子打开,用力一抛,里面的东西应声落在雪地里。 那些不明生物还没接触到雪地就在疯狂扭动想要逃离,等它们落地后张佳乐看清了这些让他厌恶的东西的样貌。 扭曲不堪的血肉,里外反转的皮肤,本应有肢体的地方却是蠕动的肉芽,冒出许多不明扭动的触须,像是被母体厌恶而诞生的不洁之子,更有甚者像是两种不同物种的结合。 它们发出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声音,哭喊着翻滚着想要逃离这里逃离那个窟窿,在雪地拖出长长的痕迹。 张佳乐无法思考虽然有所缓解但那些极端的情绪又汹涌而来,痉挛感爬上,他想离开但腿不听使唤只能脱力地往前倒去。 “别害怕。”叶修一把搂住张佳乐在怀里,盖住他的头,不让他去看这些。 但他可以感应到,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钻出,要从那个洞里——有力的风声划过,小东西的哀嚎声音被拉长直到被拖入深深的地下后消失不见。 “可以了。”叶修架起张佳乐。 张佳乐看着那个洞扩张了数倍,像个没有眼白的眼睛凝视着所有人,呼唤着所有人——他也被呼唤着,脑中的大雾似乎具现成了现实。 “我们回家吧。”叶修架着张佳乐向那个洞走去,“我们在一起吧。” “不要!”张佳乐发力推开了叶修,叶修巍然不动倒是张佳乐被反作用力推离勉强稳住身形。 只有叶修停下来看他,兴欣的其他人并没有理会这里的不和谐音,他们走向归乡的洞,身体也在逐渐发生变化,肉色的皮肤变黑,流质化,又在快要滴落时凝固回弹,像是粘稠的沥青。这黑色黑得发亮,不断冒着泡泡,伴随着恶臭,一个泡涌出又破裂,又涌出一只只眼睛在皮肤上,此时他们已经没有了人形,体型也变得巨大。 张佳乐的呼吸停滞,他看着昔日熟悉的人在眼前崩坏,逐渐变成怪物模样,而这种样貌或许才是他们本来的自我。 兴欣的人,不,兴欣的怪物们一个接一个掉入洞穴,最后一个体型最大的沥青软泥怪,在进去前停下转回,粘稠的肢体拉长挥了挥,像是人类的挥手,又发出了奇怪的无法辨认的声音在空气中共鸣,似乎在不断调试,没过多久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老大嫂子!我们在下面等你们!”——是包子。说完他就跌进了洞穴。 叶修也乐得和祂挥挥手,又转回来对张佳乐说:“我们回去吧。” 张佳乐的手伸进衣服里抚摸着枪带上绣着的自己的姓名:“霸图的人呢?” “他们先一步回家了。”叶修笑了下:“其实上次你应该和他们一起回的,只是出了点意外,但没关系,我又来接你了。” 张佳乐拔枪,同样是黑漆漆的洞口,但这个洞只会带来死亡:“你杀了他们!” “你上次也是用枪指着我。”叶修没有一丝畏惧:“同样的招式用太多是会被我看穿的。” 张佳乐的手在发抖,这不是他在恐惧而是他的身体也在逐渐崩解,皮肤呈现衰败的灰色,四肢支撑不住一切连头颅都不能直立。 可是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内心反而充满了喜悦好像这才是他本来的样貌,人类的伪装让他这个天外来客太累了,在家的门前任谁都会脱去一切只剩下原初的本质。 叶修走近他靠近他拥抱他。 “我们在一起。” 张佳乐扣动了扳机。

枪声唤醒了沉睡中的孙翔,这声音过于不正常,他知道这里会用枪的是周泽楷还有一个就是张佳乐,联想到兴欣那一群人不正常的举动——拖着个箱子转来转去,在船上收集的什么东西还导致张佳乐晕倒昏迷了好几天,他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于是他蹑手蹑脚起床穿好衣服,扒在上铺床沿确定周泽楷没有醒来,悄悄出了门。 外面风雪停了,他瑟瑟发抖转悠半天就在快要放弃之际,余光一闪,等他走进发现是一个子弹状的水晶挂坠,很特别的品种里面充满了絮状的雾气,而水晶坠子下是一把枪。 他刚下蹲下去捡——“别碰、”周泽楷出现在他身后。 “啊!啊!吓死我了!”孙翔给自己拍胸口顺气。 “对不起。”周泽楷道歉:“但别碰,很危险。” “哦哦…这枪这坠子,这……”孙翔一抬头看见数片被撕裂的红白配色的兴欣制服碎片在雪地里洋洋洒洒。 “他们回家了。”周泽楷说。